日头刚爬过塬顶,晒得黄土坡暖烘烘的。福英揣着五个月的身孕,动作略有些迟缓地跟上婆姨们的脚步,蓝布衫的衣襟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浆洗得发白的肚兜。
“福英,你慢些走,别跟我们这些利索人比。”前头的二婶回头喊她,手里的竹篮晃悠悠撞着胯骨,“你男人有财守报亭有工钱,你本就该在家歇着,偏要跑来遭这份罪。”
福英抬手抹了把额角的薄汗,嘴角弯出个温和的笑:“二婶说的是,可家里花销大,娃出生还得置备不少东西。这狗头枣晒干了能卖好价钱,多摘点,有财也能松快些。”她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眼神里有对新生命的期待。
三嫂挎着篮子从旁边挤过来,指尖灵巧地在枣树枝头拨弄,红玛瑙似的狗头枣便簌簌落进篮里:“要说这枣,还是咱这坡上的地道,肉厚核小,城里人格外稀罕。去年我卖了两筐,给娃扯了身新棉袄呢。”
“可不是嘛!”旁边的杏花接话,声音脆生生的,“我家那口子总说,女人家挣点私房钱,腰杆都硬气。福英,你摘不动了就吱声,咱姐儿几个帮你拾掇。”
福英笑着应下,踮脚去够头顶一串饱满的枣子。肚子里的小家伙似乎动了一下,她动作一顿,轻轻拍了拍肚皮:“慢点哦,娘给你挣买糖的钱。”
二婶瞥见她这模样,叹口气:“真是个要强的。来,这枝低,你摘这枝。”说着把一根挂满枣子的树枝往她面前拉了拉。
阳光透过枣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婆姨们的脸上、手上,也落在竹篮里渐渐堆高的枣子上。风吹过,带来枣子的甜香,夹杂着女人们的说笑声。
“福英,你看你篮里都半满了,比我还快呢!”三嫂打趣道。
福英喘了口气,脸颊透着红晕:“多亏你们让着我。等卖了钱,我请大伙吃扯面。”
“那可说好喽!”杏花笑得眉眼弯弯,“要放两大勺油泼辣子!”
坡上的枣树枝被摘得沙沙响,红透的狗头枣滚落的声音,女人们的闲话家常,还有福英偶尔对着肚子低语的温柔,都融进了这暖融融的秋日里。
篮里的枣子越来越沉,像装着沉甸甸的希望,坠得竹篮带子在肩头勒出浅浅的红痕,却没人喊累——毕竟,每一颗枣子,都是给家里添的暖,给娃攒的福。
日头升到半空,晒得青石板路泛着热气,蒸得人鼻尖冒汗。福英赶着家里那辆旧马车,车斗里铺着粗布,满满当当堆着晒干的狗头枣,红得发亮,透着甜润的香气。她扶着车辕,挺着五个月的身孕,青布夹袄的衣襟被风掀起一角,腰杆却挺得笔直,额角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也只是抬手用帕子随意抹了抹。
马车刚拐进县城的街口,就听见有人喊:“这不是有财家的福英吗?赶着车卖枣呢?”
福英抬头,见是孙有财的堂姐孙玉芬,穿着月白色缎面旗袍,手腕上戴着赤金镯子,鬓边还簪着朵珠花,身边跟着个打扮光鲜的妇人,穿洋布裙,脚下是锃亮的皮鞋,想必是她常挂在嘴边的省城亲戚。福英心里咯噔一下,面上还是挤出笑容:“玉芬姐,是呢,自家坡上摘的狗头枣,拿来城里换点银元,给娃攒点接生的钱。”
孙玉芬几步走到车边,伸手抓起一把枣子搓了搓,挑眉道:“哟,这枣看着不赖,肉挺厚。我这亲戚从省城来,少见乡下特产,正好让她尝尝鲜。”
福英心里清楚,孙玉芬向来爱占小便宜,可都是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也不好驳面子。她从车斗里摸出个粗布小袋,捡了些中等个头的枣子装进去,递过去:“姐,那你拿这个给亲戚尝尝,不值啥钱,就是点心意。”
谁知那省城亲戚却不接,径直走到车斗边,弯腰就扒拉起来。她戴着白手套的手在枣堆里翻来翻去,专挑那些最大最红、颗颗饱满的,嘴里还念叨:“乡下的枣就是实在,比省城铺子卖的甜,还不带掺假的。”
孙玉芬在一旁煽风:“亲戚难得来一趟,多拿点不妨事,福英家有财在报亭挣工钱,还缺这点枣钱?我亲戚能看上,是给你家面子。”
福英看着她把自己精心挑选、准备卖好价钱的上等枣子大把往随身的漆皮包里塞,心疼得像被针扎。那些枣,是她顶着日头摘了半个月,夜里就着油灯连夜晒干的,每一颗都浸着汗。她咬了咬嘴唇,轻声说:“姐,这上等枣我是要换了给娃攒衣裳钱的,要是尝鲜,刚才那袋就够了。”
“瞧你说的!”孙玉芬脸一沉,“不就是几把枣吗?你家有财在报亭挣着现大洋,还差这点?我亲戚难得看上,你还舍不得了?”
那省城亲戚像是没听见两人的对话,装了满满一包,掂了掂,才满意地直起身,对孙玉芬说:“还是乡下的东西地道,纯天然的,回头我带点回省城给朋友们分分。”说完,连句“多谢”都没说,就跟着孙玉芬转身要走。
福英看着车斗里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枣堆,还有那些被挑剩下的小枣、瘪枣,眼圈有点发红。她攥紧了车辕,声音带着点颤:“玉芬姐,那可是我最好的枣……”
孙玉芬回头瞥了她一眼,撇撇嘴:“多大点事,回头让有财再给你摘就是了。”说着,两人说说笑笑地走了,洋布裙的下摆扫过青石板路,留下一阵淡淡的香水味,与枣香格格不入。
日头更毒了,晒得福英头晕。她扶着肚子,慢慢蹲下身,把那些被翻乱的枣子一颗颗归拢好。肚子里的小家伙轻轻动了一下,像是在安慰她。
福英摸了摸肚皮,眼眶一热,却还是咬着牙站起身。不管怎样,这枣还得卖,娃的接生钱、衣裳钱,还得攒。
日头斜斜挂在西边,把福英的影子拉得老长。她赶着旧马车,车斗里剩下的枣子稀稀拉拉,大多是些小个、瘪皱的,再没了来时的饱满鲜亮。青布夹袄被汗浸得发潮,贴在背上黏腻难受,五个月的身孕让她每动一下都格外费劲,到家时,腿肚子都在打颤。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有财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抽旱烟,烟杆一明一暗。见她回来,他抬了抬眼,瞥了眼车斗:“卖完了?换了多少银元?”
福英扶着门框缓了口气,眼圈还带着点未褪的红,声音低低的:“没卖多少,大半好枣都被人拿走了。”
“谁拿了?”有财磕了磕烟锅,漫不经心地问。
“你堂姐玉芬,还有她那个省城亲戚。”福英走到他身边坐下,拿起桌上的粗瓷碗喝了口水,委屈一股脑涌上来,“我本来想给她们装两把尝尝,可那亲戚直接在车斗里翻,专挑最大最红的,装了满满一包,连句谢都没有。玉芬还帮着说,说咱不在乎这点枣。”
她越说声音越哑:“那些好枣我本来能卖个好价钱,给娃攒接生钱和衣裳钱的,现在剩下这些,根本卖不上价,只换了几个铜板。”
有财听完,却没半点心疼,反而皱了皱眉:“多大点事?不就是些枣吗?玉芬是我堂姐,她的亲戚来了,拿点特产尝尝怎么了?”
福英愣住了,眼眶唰地红了:“那不是普通的枣!是我顶着日头摘了半个月,夜里就着油灯晒干的,每一颗都浸着汗!她们哪是尝鲜,是硬抢!”
“什么抢不抢的,”有财把烟锅往石凳上一磕,语气带着点不耐烦,“乡里乡亲的,又是自家亲戚,拿点东西不是应当的?你就是太小气,这点事也值得哭丧个脸。”
“我小气?”福英声音发颤,手不自觉地摸向肚皮,“我怀着娃,大老远赶去城里,遭了多少罪?就想多换点钱,给娃置备点东西,有错吗?那些好枣能换不少银元,够买好几块布给娃做衣裳了!”
“衣裳钱我再去报亭多挣几天不就有了?”有财站起身,“亲戚之间抬头不见低头见,别把事做绝了。让人知道了,还说咱孙家抠门,连几把枣都舍不得。”
福英看着他无所谓的样子,心里的委屈和气愤像堵了块石头,憋得难受。她咬着唇,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来她的辛苦,她的委屈,在他眼里,不过是“小气”“不值一提”。
有财见她哭了,也没哄,只是叹了口气:“行了行了,别哭了,怀着娃呢,气坏了身子不好。下次摘了枣,再给玉芬家送点,这事就过去了。”
说完,他拿起石桌上的毛笔,转身走向书房,留下福英一个人坐在石凳上,望着天边渐渐沉下的落日,眼泪掉得更凶了。车斗里的枣子散发着淡淡的甜香,此刻却显得格外讽刺。
她的汗水,她的期盼,终究抵不过一句“亲戚拿点怎么了”。肚子里的小家伙轻轻动了一下,像是在回应她的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