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余威尚未完全散去,几场连绵的秋雨便接踵而至,河水再次上涨,预示着秋汛的威胁。田里的秋粮正值灌浆关键期,最怕的便是积水烂根。往年这个时候,各个合作社都是严阵以待,依靠人力和那些老旧的排水设备。
今年,气氛却有些不同。
在红星合作社,那几台被拆除了关键部件、只剩下空壳的改良抽水机,依旧沉默地躺在库房角落。孙社长看着窗外渐密的雨丝,眉头紧锁。他召集了几个老把式和年轻机手,在仓库里对着那些“残骸”研究了半天。
“林工以前讲过这玩意儿的原理,”一个年轻机手指着拆下来的叶轮和轴承座,“其实结构不复杂,核心就是密封和传动。咱们能不能……用库房里那些替换下来的旧零件,想办法把它‘复原’一下?不改变结构,就是替换磨损件,应该……不算违规吧?”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试探。
孙社长沉默着,目光扫过众人。几个老把式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咂咂嘴:“按理说,维修保养是允许的。只要不动它的根本,用合规的零件替换,上面也挑不出大毛病。关键是……咱们得做得像那么回事,记录做清楚。”
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在几人之间达成。他们不是要“改造”,而是要“合规维修”。利用现有条件,让这些被宣判“死刑”的设备,在规则的夹缝中,重新焕发生机。
同样的事情,在柳林互助组也在悄然发生。那台被王铁柱“修好”过的抽水机,再次被抬了出来。组长这次没有犹豫,组织人手仔细检查,更换了明显老化的皮带和几个标准垫片,确保机器能够正常运转起来应对可能的积水。
这种变化是细微的,却意义重大。它标志着基层在面对实际生产压力和僵化规定时,开始自发地寻找变通之道。林枫过去播下的“知其所以然”的种子,开始在实践的土壤中悄然发芽。人们不再被动地等待或盲目地恐惧,而是开始运用理解的知识,去维护和利用那些对他们有益的东西。
林枫通过王铁柱隐蔽的渠道得知这些情况后,心中百感交集。他既为基层展现出的智慧和韧性感到欣慰,也深知这种“擦边球”行为潜藏的巨大风险。
“他们这是在走钢丝。”林枫对苏念卿沉声道,语气中带着深深的忧虑,“一旦被上面抓住把柄,后果可能比之前更严重。”
苏念卿正在整理晾晒的药材,闻言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可他们还是做了。这说明,大家心里都明白什么是真正对自己好的。你教给他们的东西,没有白费。”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邮递员熟悉的声音:“林工!有你的信!地区来的!”
林枫心中一凛,快步走出门。邮递员递给他一封薄薄的信,信封上确实是地区农校的地址和雷明山的落款。
回到屋里,林枫拆开信。信的内容很简短,雷明山用隐晦的笔调写道,近期上级对“基层技术规范化”有了新的“指示精神”,强调要“区分情况,分类指导”,避免“一刀切”,要重视“群众在实践中创造的有效经验”。信的最后,雷明山提到,地区农校计划在下个月组织一次“农业技术适应性研讨会”,邀请部分基层代表参加,探讨如何将“群众智慧”与“标准化要求”更好地结合,询问林枫是否有兴趣或可推荐人选。
这封信,像一道微光,穿透了层层阴霾。虽然措辞谨慎,但其中透露出的风向变化,让林枫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转机。上面似乎也意识到了纯粹压制带来的问题,开始寻求更务实的解决方案。
“也许……这是一个机会。”林枫将信递给苏念卿,眼中重新燃起了许久未见的光芒,“一个能让我们的声音,通过‘合规’的渠道,重新被听到的机会。”
苏念卿仔细看完信,脸上也露出了希望的神色:“可是……他们会让你去吗?或者,会让你推荐的人去吗?”
林枫沉吟片刻:“直接让我去,可能性不大。但推荐人选……或许可以操作。孙社长立场坚定,懂生产,也了解实际情况,是个合适的人选。关键是要让他准备好,如何在会议上,既讲出我们的真实情况和成效,又不触及敏感的红线,用他们能接受的语言和方式去表达。”
一个新的挑战摆在面前:如何利用这个可能的平台,在规则的框架内,为被压抑的基层创新争取空间?这需要极高的智慧和策略。
秋雨依旧在下,河水缓缓上涨。但与以往不同的是,一种微妙的、积极的变化正在暗流中涌动。基层的自发应对,上层政策的细微调整,都预示着僵局可能被打破。林枫知道,他必须抓住这稍纵即逝的契机,精心谋划,为那些深埋的火种,争取一线呼吸的空气和生长的缝隙。这场漫长的坚守,似乎终于看到了一丝曙光,尽管这曙光依旧微弱,且前路依然布满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