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省城的旅途比去地区更为漫长。火车取代了颠簸的吉普车,巨大的钢铁车厢在轨道上轰鸣前行,窗外的景物飞速掠过,平原、丘陵、更大的城镇……视野不断开阔。苏念卿依旧紧挨着车窗,但这次她的眼神里少了最初的不安,多了几分沉静的观察。
林枫则利用旅途的时间,最后一次翻阅着讲稿和资料,脑海中模拟着可能遇到的问题和应对。他知道,省城的舞台与地区不同,这里的专家更多,眼光也更挑剔,任何一点疏漏都可能被放大。
当火车缓缓驶入省城车站时,一股与县城和地区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站台宽阔,人流如织,嘈杂的广播声、小贩的叫卖声、行李车的滚轮声交织成一片繁忙的交响。高大的站房,远处林立的楼房轮廓,都彰显着这里的规模和气象。
他们被安排在省科协附近的招待所。房间比地区的要宽敞些,甚至带有一个独立的卫生间,这让苏念卿感到些许新奇和不习惯。她小心翼翼地拧开水龙头,看着清澈的自来水流淌出来,再想起青石峪那需要肩挑手提的溪水,心中对“城市”有了更具体的概念。
安顿下来后,林枫便提出先去交流会会场熟悉环境。会场设在省科技馆,一座气派的苏式风格建筑。高大的门厅,光洁的地板,明亮的玻璃展柜,无不透露出一种庄重和专业的氛围。工作人员正在紧张地布置展位,各种模型、图表、仪器琳琅满目,许多设备的精密和复杂程度,是林枫在县城从未见过的。
他们的展位被安排在一个相对靠边的位置,不算起眼。林枫和苏念卿将带来的模型和资料一一取出,开始布置。省柴灶模型、播种机排种器、水车传动机构、还有那些来自青石峪的小工具……这些带着手工痕迹、甚至有些土气的展品,与周围一些闪着金属光泽、结构复杂的机器摆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
偶尔有提前来看会场的人经过他们的展位,投来好奇或审视的目光,有人会停下脚步,拿起油印的手册翻看几眼,或者指着模型问几句,但大多只是礼貌性地点点头便离开了。一种无形的压力悄然弥漫开来。
苏念卿敏锐地感觉到了这种氛围。她看着林枫沉默地调整着展品的位置,灯光下他的侧脸线条显得有些冷硬。她走过去,轻轻将一瓶拧开盖的水递到他手边。
“这里……好像不太一样。”她轻声说,语气里没有怯懦,而是带着一种客观的观察。
林枫接过水,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让他纷杂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些。“嗯,水平更高,要求也更严。”他环顾四周,“但我们有的,是他们可能没有的。”
“是什么?”苏念卿问。
“是泥土里长出来的东西,”林枫的目光落在那些朴素的模型上,“是真正在田垄间、在灶台边验证过的东西。我们的道理可能不够‘高深’,但一定足够‘实在’。”
他的话像定心丸,让苏念卿悬着的心落回了实处。是啊,他们带来的不是凭空想象的图纸,而是饱含着汗水与智慧的实践结晶。
布置完展位,两人走出科技馆。省城的傍晚华灯初上,车流如织,霓虹闪烁,与县城的静谧形成了鲜明对比。空气里混合着汽车尾气、食物香气和一种陌生的都市喧嚣。
他们找了一家看起来干净的小面馆吃晚饭。面对陌生的菜单和口味,苏念卿依旧有些拘谨。林枫却显得很镇定,他点了两碗招牌面,又将服务员推荐的小菜也点了一份。
“尝尝看,省城的味道。”他将面碗往苏念卿面前推了推,语气轻松,试图缓解她的紧张。
面条的味道确实与家乡不同,汤汁更浓郁,配料也更丰富。苏念卿小口吃着,感受着舌尖上的新奇体验。她抬起头,看到林枫虽然也在吃,但眼神却不时地飘向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辆,显然心思还在明天的交流会上。
“明天,我们就像在夜校上课一样,把咱们知道的原原本本讲出来就行,对吧?”她放下筷子,轻声问道,像是在确认,也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林枫收回目光,看向她,看到她眼中熟悉的、带着信任和支持的光芒,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了一些。他点了点头,嘴角泛起一丝温和的笑意:“对,就像在夜校一样。只不过,台下的‘学员’多了些,眼光也‘毒’了些。”
回到招待所,省城的夜依旧喧嚣。但对于林枫和苏念卿而言,这喧嚣仿佛被隔绝在了窗外。他们各自最后检查了一遍讲稿和展品,然后默契地没有再多谈论明天的事情。
陌生的舞台已经搭好,灯光即将亮起。他们带来的,是来自基层最真实的声音和最朴素的智慧。无论这声音能否在省城的殿堂里引起回响,他们都已做好了准备,要将这一年多来,在田野和灯火下耕耘出的果实,坦然呈现在更广阔的世界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