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粮油加工厂的副厂长兼技术员孙长海就亲自来接林枫了。孙长海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个子不高,但看起来很精干,眼神里带着技术人员特有的审慎和一丝因问题无法解决而产生的焦虑。
“林同志,麻烦你了,真是不好意思。”孙长海握着林枫的手,力道很足,“我们那台老家伙,可是把全厂上下都折腾得够呛。”
“孙厂长客气了,我先看看,不一定能解决问题,大家一起研究。”林枫态度平和。
粮油加工厂位于县城边缘,靠近河流,主要是为了取水方便。厂区不大,几间砖瓦房便是主要车间,空气中弥漫着米糠和油脂混合的气味。机器轰鸣声远远传来,带着老设备特有的沉重与喘息感。
孙长海直接带着林枫来到了碾米车间。车间的中央,一台庞大的、漆皮剥落严重的铁家伙正在运转,正是那台立式滚筒碾米机。它通过天轴和皮带从一台更大的柴油机获取动力,发出“轰隆轰隆”的响声,整个地面似乎都在微微震动。工人们戴着口罩,在弥漫的米糠粉尘中忙碌着,将稻谷倒入进料口,再将加工好的米和分离出的糠运走。
林枫没有急于发表意见,而是静静地站在机器旁观察了好几分钟。他仔细听机器的声音,分辨是否有异常的撞击或摩擦;看皮带的传动是否平稳,有无打滑;观察进料的速度和出米、出糠的情况。
“停一下机器,我想近看看。”林枫对孙长海说。
孙长海虽然心急,但也知道排查问题必须细致,立刻示意工人停机。巨大的轰鸣声戛然而止,车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工人们清扫的沙沙声。
林枫走近这台布满油污和灰尘的庞然大物。他先是查看了传动部分,皮带有些松垮,这会导致能量损失和转速不稳。接着,他重点关注滚筒和米筛之间的间隙。他用手电筒照着,仔细观察间隙的均匀程度,并用随身带来的简易卡尺(向王铁柱借的)在不同位置测量了一番。
“间隙不太均匀,”林枫直起身,对孙长海说,“这边宽那边窄,这会导致碾米压力不一致,宽的这边糙米去皮不净,窄的那边容易压碎米粒。”
孙长海凑过来看,连连点头:“是是是,这个问题我们也发现过,调整过几次,但用不了多久又变了形,这老家伙,精度保持不住啊。”
林枫又检查了滚筒上的米刀(也称压力板),发现其角度是固定的,而且因为长期使用,磨损严重,边缘已经不够锋利,这影响了搓碾效率。最后,他询问了滚筒的标准转速和目前的实际转速(通过皮带轮尺寸估算)。
“转速可能也偏低了点,”林枫沉吟道,“为了保证碾米效果,你们可能下意识地降低了进料速度,但这反而增加了米粒在滚筒内的停留时间,增加了被碾碎的概率。”
孙长海听得眼睛发亮,林枫指出的这几个问题,都切中要害,而且观察和推理过程清晰明了,远比他们之前凭经验摸索要系统得多。
“林同志,你分析得太对了!那……你看该怎么改?”孙长海迫不及待地问。
回到林枫的小屋,桌上铺开了碾米机的简易结构图(由孙长海提供)和林枫自己画的几张分析草图。苏念卿好奇地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给他们倒了水,便默默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孙厂长,问题找到了,但解决方案需要权衡。”林枫用笔点着图纸,“彻底改造,比如更换更精密的轴承座以保证间隙稳定,或者设计可调节角度的米刀,效果最好,但需要停工,可能还需要厂里不具备的加工能力,周期长,成本也高。”
孙长海脸色一黯,这确实是他最担心的。
“所以,我建议,我们先采取一些投入小、见效快、改动最简单的‘保守’方案。”林枫话锋一转。
“保守方案?”孙长海重燃希望。
“对。”林枫用手指在传动部分画了个圈,“第一,调整或更换皮带,确保张紧度合适,减少打滑,稳定转速。这是最基本的,也能立刻节省一部分无效的能耗。”
“第二,”他的笔移到米筛和滚筒间隙处,“既然间隙调整机构精度保持性差,我们不强求绝对均匀。我们可以通过加垫薄铁片的方式,进行‘粗调’,尽量将间隙调整到允许范围内的中间值,减少波动幅度。这个活儿,厂里的老师傅应该就能做。”
“第三,关于米刀。”林枫拿出自己画的一张草图,“我们不改变它固定的结构,但是可以对磨损的刃口进行修复和强化。我画了一个简单的打磨夹具,用木头和几颗螺丝就能做。用这个夹具固定米刀,可以保证打磨的角度一致,恢复其锋锐度。虽然还是固定角度,但状态好了,效率也能提升。”
“最后,是关于操作流程的。”林枫放下笔,“根据调整后的机器状态,重新确定一个最优的进料速度。这个需要你们在实际运行中慢慢摸索,找到那个出米率最高、碎米率最低的‘甜点’。”
孙长海仔细听着,脸上的皱纹渐渐舒展开来。林枫提出的这几点,没有任何天马行空的东西,每一条都立足于现有条件,操作性强,几乎不需要额外的成本,最大的投入就是一些人工和心思。
“好!好!林同志,你这个思路太好了!”孙长海激动地说,“不追求一步到位,小步快跑,积小胜为大胜!我回去马上就安排人弄!”
林枫笑了笑,补充道:“这只是初步改善。等这套‘保守’方案实施后,效果稳定了,如果将来厂里有条件,我们可以再考虑更彻底的改进,比如设计新的滚筒筛网结构,或者研究更高效的传动方式。”
孙长海带着满满的信心和具体的实施方案离开了。送走他后,林枫回到桌前,看着那些图纸,轻轻呼出一口气。
这次他没有拿出任何超越时代的技术,仅仅是运用了更系统的问题分析方法和更注重细节的工程思路。他选择做一个“修复者”和“优化者”,而不是“革命者”。在这个阶段,这才是最稳妥、也最能真正帮上忙的角色。
他想起资料室里那些粗糙的简图,想起王铁柱和赵大锤们因陋就简的智慧,想起孙长海面对老旧设备时的无奈与坚持。
技术的价值,或许并不总在于其本身有多尖端,而在于它是否能与当下的土壤结合,生根发芽,哪怕只是长出一片微不足道的绿叶,也能为这片土地增添一丝生机。
他拿起铅笔,在那张碾米机简图的一角,写下了一行小字:“立足现实,小处着手,持续改进。”
这,是他为自己在这个时代的技术之路,定下的第一个行为准则。煤油灯的光芒依旧摇曳,却仿佛将他眼前的路,照得更清晰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