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博然书铺的老先生们,都是经历过风雨的老江湖了,在书稿排版时,仔仔细细地检查过,缠绵悱恻的情节有,但犯朝廷忌讳的,反朝廷的,露骨的,一字未沾,这才没有被人抓住把柄。
子龙拿起那份书契细看,只见地址一栏写着:城南,慈恩寺东南三里,荒原旁孤舍。
稿酬丰厚,按照事先约定,除了稿费,再版作者也有提成,前前后后,总共有十三贯。
“稿酬按约定分数次付清,前两次,都是他亲自来取,到了日子,盖了私章,取了钱便走。从不多说一句话。”苏文明取出一个鼓囊囊的织锦钱袋,“这是最近的一笔,也是最大的一笔。我本想着,跟这位大紫居士搞好关系,顺带着商谈一下《公主遗恨》的续集。我亲自带了钱去,还带着一盒时新的点心,一包卤肉。结果……”
苏文明掏出一块帕子擦了擦鬓角的汗,可见那日的情形,着实吓到他了。
苏掌柜的按照地址寻去,慈恩寺的琉璃塔尖还在望中,周遭却已荒凉。及到了东南三里处,果然是一片荒废的园圃,倒是没错。
但是这里的野草长得比人还高,枯藤爬满了半倒的土墙。旁边虽然确有两间低矮的土坯屋,但门扉破旧,窗纸破烂,里里外外都是黄土,怎么看都不像有人住的模样。
苏掌柜推了那门一把,只见门无声自开,一股陈腐的灰尘气扑鼻而来,苏掌柜的站在门边上向里看,只见屋里只有一桌一椅,土榻上一床被褥凌乱,积着厚灰。
桌子上砚台干涸,毛笔随便扔在几页散乱的草稿纸上。除此之外,再无一物。那屋里实在不像有人住的样子,倒像是荒废了很久的荒宅。
苏掌柜只当是自己找错了地方,倒也没觉得什么,退出来,在荒园里茫然四顾。午后的阳光透过疏朗的树枝照下来,他忽然瞥见,离土屋不到二十步的荒草丛中,有一个微微隆起的土堆。
拨开没膝的荒草走近,看清楚了,那确是一座坟,只是没有墓碑。只有一小截被风雨侵蚀得发黑的木桩,歪斜地插在坟前,像是记号。坟土上有人培上了新土,与周围经年的荒芜景象一对比,似乎只有这里才是真正需要被关注的。
苏掌柜是文化人,常年跟书本里的故事为伍,当时并不觉得一座孤坟,一个荒园有什么特别。
苏文明第二次站在那无碑的坟茔前,带着文化人特有的浪漫主义思想,“虽说不知道这里埋葬的是谁,但既然大紫居士将你写在他的地址栏上,想必定然是有缘人,既如此,我就来祭奠一下你这个冷清的可怜人吧。”他从竹篮里掏出一叠黄纸钱,还有一些供品,一一摆上了,“我不知你姓甚名谁,何方人士,只略烧一些,表表心意。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待烧完了纸钱,苏文明嘴里低声念叨着:“不管您是哪位,邻里邻居的,保佑我早日找到大紫居士,保佑他的书大卖。我不求大富大贵,只希望书铺的生意稳稳当当,不受影响。”
然后,他就回去了。
第二日清晨辰时,博然书铺刚卸下门板,一个身影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柜台前。
来人是一个和尚,身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僧衣,身形高大且清瘦。最惹眼的是他头上戴着一个面纱草帽,厚厚的灰色棉布面纱,连脖颈都遮得严严实实。
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青布包袱皮包裹的方正物件,“掌柜的,”和尚开口,声音隔着面纱,略显模糊,“小僧受人之托,送来此物。”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和尚一开口说话,就给人一种奇特的感觉,怎么说呢,就是非常地安详平静,好像在寺庙里听那些得道高僧念经诵佛时的感觉。
苏掌柜的尚在发愣,待看清楚了那青布包袱的大小形状,心头猛地一跳——那正是惯常用来封装书稿的样式。他连忙将和尚引至后堂,急切地问道:“敢问大师,是受何人所托?可是大紫居士?”
和尚并没有正面回答苏掌柜的问话,只是将青布包袱轻轻放在桌子上,双手合十,微微颔首,道:“托付之人说,掌柜的昨日心意,他已尽数收到。这是《公主遗恨》后续二十回的手稿,请掌柜的依照前约处置。”
说罢,也不等苏掌柜的再问,转身便走,步伐稳健,却转眼间就消失在了清晨刚刚聚集起来的人流之中。
苏掌柜的低头再看那青皮包袱,急忙解开一看,里面果然是厚厚一摞手稿,字迹淋漓,墨色犹新,情节玄妙,文字艳绝,正是他熟悉的大紫居士的笔力!
稿纸最上方,附有一张短笺,只有四个字:照旧即可。落款处,仍是“大紫居士”。
狂喜之下,苏掌柜的又觉得一股寒气自脚底升起。昨天他刚若无其事地在一个无名氏的坟前烧了纸,他甚至根本没有对任何人提及续稿的事情。可今日,这神秘的续稿就送上门来了,还是由一个看不见面目的和尚……这哪是“照旧”,分明是更加诡谲了!
至此,苏掌柜每每回忆起去城南荒园的情景,就浑身打颤,冷汗涔涔。
子龙、青萍和仁杰再度跟随苏掌柜重返城南荒园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慈恩寺的塔影被拉得细长,斜斜地印在蔓草萋萋的废圃里,将那两间孤零零的土屋和那座不起眼的土坟都笼罩在一片阴翳里。
偶有冷风呼啸着穿过破窗棂和晃荡破门的声音,比那日听起来更清晰,也更幽寂。
苏掌柜的已经蹲下身来,点燃了三根香,插在坟前松软的泥土里。然后嘴里念念有词,一张张烧起纸钱。橘黄色的火苗舔舐着黄纸,化作片片翻飞的黑蝶,灰烬打着旋被风卷起,似在风中狂舞,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子龙的视线越过苏掌柜的肩膀,落在土坟后方那片更深的草丛里。那里,似乎有几处草叶倒伏的痕迹,并非风吹雨打所致,倒更像是有人踩踏过。
除此之外,并没有特别之处,一切就如苏掌柜的所说,除了格外荒芜之外,没有人迹可循。
三人回来后,仁杰拿出了之前调研的笔记,“这位大紫居士,原来的笔名叫张三郎,因为张三郎每次来博然书铺都不是苏掌柜的亲自接待的,所以对他,苏掌柜几乎没有印象。据一直接待张三郎的李先生说,这位张三郎是一个极其普通的读书人,中等身材,面貌也普通,属于扔进人堆里立刻找不着的那种。
张三郎一共写过三本书,分别是《张寡妇思春》、《王主持和十五个女施主的故事》和《冯书生赶考纪》。这三本书都在博然书铺出版了,卖得还不错。”
青萍听得眉头都皱起来,子龙道:“读书这种东西,各花入各眼,千万别因为书名就歧视人家啊。”
青萍道:“我没有歧视他的意思,只是就题目听起来,这位靠写《公主遗恨》火起来的大紫居士,先前就写了相近题材的书——思春、女施主……想来都是男欢女爱的内容,他可是累计了相当丰富的写作经验啊。”
仁杰点头道:“可不嘛,张三郎的前三本书,一直卖得不温不火,哪知几个月前他突然改了笔名,写了这部《公主遗恨》,虽然题材雷同,但写作的文风也陡然改变,文笔流畅,一下子就火爆了,可谓一朝成名天下闻。”
子龙开始认真拜读《公主遗恨》。
仁杰和青萍更加仔细地查验了大紫居士留下的新手稿与短笺。青萍指尖拂过纸面,沉吟:“墨迹确是新干不久,至多两三日。纸是市面常见的竹纸,并无特异。最可疑的还是那个蒙着面和尚……”她抬眼,“他到底是怎么知道苏掌柜的去找大紫居士的目的的呢?”
线索似乎更多,却缠成了更乱的麻团。
恰在这时,一直在外围调查的世雄带来了一个更劲爆的消息,如一块冰投入沸油,让所有的猜测瞬间炸开,指向了一个令人脊背发凉的可能。
“那座坟,”世雄压低声音,眼里带着侦案专家特有的锐利,“这几日我申请特权,调取了太宗时期一些密封的宫廷内的陈年卷宗,结合你们实地考察的信息,我可以很肯定地说,那坟,极有可能就是辩机和尚的坟茔。”
关于这桩贞观末年的宫廷秘闻,虽时有消息外泄,但也只是只言片语,真正的知情者一律讳莫如深,语焉不详。无奈,世雄只好向长孙无忌申请,专门调阅了这部分卷宗。
高阳公主,是唐太宗的第十七皇女,因其貌美且聪慧,深得太宗的偏爱。十五岁时,太宗安排她下嫁给房玄龄的二儿子房遗爱。
房玄龄年轻时就追随还是秦王的太宗李世民,后来更是凌烟阁二十三功臣之一。太宗亲征高勾丽时,房玄龄留守京师,总理庶务。后来房玄龄薨逝后,追赠太尉,谥号文昭,陪葬昭陵。
后世把房玄龄和杜如晦作为良相的典范,因房玄龄善于谋划,杜如晦善于决断,故史称“房谋杜断”。李世民曾称赞其有“筹谋帷幄,定社稷之功”。这样的肱骨重臣,太宗是非常重视的。
而房遗爱,其实是房玄龄最宠爱的儿子,太宗的这个下嫁的安排,足可以看得出,他对高阳公主的疼爱和重视。
但爱情从来经不起安排,高阳公主在婚后与房遗爱相敬如宾,虽相处得不错,但也没有深情厚谊,结婚四年而无所出。机缘之下,高阳公主居然爱上了才华横溢的高僧辩机。绯闻不慎传出,被张扬得满城风雨。
唐太宗一怒之下,将辩机处以腰斩的极刑。辩机被杀时年仅三十岁。
因为他获罪之后,僧传不敢为他立传,其他正规文献也尽量对他的事迹避而不谈,年岁一长,居然没有人记得辩机当年的事了。
事实上,辩机十五岁剃发出家,少怀高蹈之节,容貌俊秀,气宇不凡。十多年潜心钻研佛学,至贞观十九年,玄奘法师回国在长安弘福寺首开译场之时,辩机便被选入玄奘译场,成为九名缀文大德之一,当时辩机年仅二十六岁。
而九人中,犹以辩机、道宣、靖迈、慧立四人名声特着,因为他们除了参与译经之外,都另有史传着作行世。例如辩机编撰了《大唐西域记》,道宣着有《大唐内典录》、《续高僧传》,靖迈着有《古今译经图记》,慧立则有《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
四人中辩机最年轻,风韵高朗,文采斐然,尤为突出。他在玄奘译场担任缀文译出的经典有《显扬圣教论颂》一卷,《六门陀罗尼经》一卷,《佛地经》一卷,《天请问经》一卷。
《大唐西域记》一书,是玄奘奉太宗的诏命撰写的重要着作。此书记述了玄奘游历西域和印度途中所经国家和城邑的见闻,范围广泛,材料丰富,除了大量关于佛教圣迹和神话传说的记载外,还有许多关于各地政治、历史、地理、物产、民族、风尚的资料。
当时唐太宗怀着开拓疆域的大志,急切需要了解西域及其更远各地的情况,所以初与玄奘会面,便郑重地嘱咐他将亲睹亲闻,修编成书,以示于唐。
玄奘见太宗如此重视,不敢怠慢,特选自己最倚重的辩机作为撰写此书的助手,更是将自己游历时记下的资料,交给辩机整理。
《大唐西域记》一经问世,影响极大,致使一些同类着作相形见拙。比如隋代吏部侍郎裴矩所撰《西域图记》、唐初出使西域的王玄策所撰《中天竺国行记》,唐高宗时史官奉诏撰写的《西域图志》,今皆不传,唯独《大唐西域记》流传了下来,备受中外学者的珍重。这固然因为这本书的内容丰富,更与它的文采优美有关。[1]百度百科
作为《大唐西域记》的主要编撰者,辩机的才华获得了普遍的认可。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可就因为跟公主的私情,得罪了皇家,不仅获罪而死,死后更是无从祭奠,甚至没有人再敢公开谈论辩机的才华。
高阳公主从此对父皇恨之入骨,李世民晏驾,她面无戚色,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当年高阳公主与辩机和尚相爱,二人曾经想抛却红尘俗世中的纷争和身份,找一个无人问津的地方,以普通人的身份度过余生。
因与高阳公主私通而被太宗皇帝下诏腰斩的辩机和尚,尸身处置成谜。有传言说,他的无头躯干,被寺中旧人暗中收敛,并未依律胡乱抛掷乱葬岗,而是偷偷葬在了某处。
辩机的头颅,其实被高阳公主收藏了起来。她将爱人的头颅用防腐技术封存在贴身的匣子里,日夜相对,已然疯魔。
三人听到此处,皆震惊得无以复加,半晌,仁杰才道:“我听老人们说,佛家主张人死需要郑重安葬。如果尸身不全,则灵魂也不得安眠。高阳公主既是爱慕高僧辩机,自然也是笃信佛法的,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怎么忍心她的爱郎受头身分离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