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内,晨光透过高窗,落在冰冷似铁的金砖地上,却驱不散那股沉甸甸的、几乎凝滞的威严。
鎏金柱上的盘龙张牙舞爪,俯视着殿中群臣,也俯视着那高踞御座之上的年轻帝王。
李治端坐着,一动不动,冕旒垂在眼前,十二串玉珠隔绝了他部分的表情,却隔绝不了那一声声冗长而刻板的奏报。
长孙无忌正立于丹陛之下,手持玉笏,声音洪亮而平稳地念着今年的年报。
字字句句,无非是那些吹捧大唐江山风调雨顺,仓廪充实,四海升平的华丽文字,仿佛大唐天下真是一片锦绣,毫无瑕疵。
“又是这些……”李治心中泛起一丝不耐烦,如同细小的虫蚁在啃噬。他的指尖在御座的扶手上无意识地敲击着,那上面冰冷的龙纹硌着他的指腹。
“年年如此,字字斟酌,无非是粉饰太平,装点门面的场面话。他这般卖力,难道真为了朕的江山永固?怕只是为了等朕死了,写进史书里的时候,他自己也好有光彩的一笔,博一个‘辅佐圣主,致治升平’的美名。”他有些孩子气地这么想着。
他的目光掠过长孙无忌那肃穆而宽厚的背影,又扫过站在前列,眼观鼻、鼻观心的褚遂良。
这二位,是太宗皇帝临终前,亲手为他选定的“国器”,是托孤重臣,是匡扶社稷的栋梁。
初登基时,他内心满怀感激,父皇为他留下了如此坚实的臂膀,让他这骤然担起天下的稚嫩肩膀,有了倚靠之处。
可日子久了,被架空的感觉便如同缓慢滋生的苔藓,悄然爬满了权力的宫墙,显露出它令人窒息的本质。
每一次朝会,每一项决策,似乎都早已在长孙无忌与褚遂良的掌控之中。他们的话,成了不容置疑的权威;他们的意志,几乎等同于帝国的方向。
而他这位天子,倒更像是一个必须端坐其上,用以点头、同意、盖章、确认的傀儡。
终于地,长孙无忌念完了奏报,殿内一时寂静。他并未立刻退下,而是微微抬首,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御座。
那眼神,并非臣子的恭顺请示,而是一种沉稳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确认。仿佛在问:“陛下,老臣所言,可有谬误?”又仿佛在说:“陛下,依例,该如此颁行天下。”
这种无形的威压,比任何疾言厉色更让李治感到胸闷。他感到自己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网的两端,就握在台下这两位重臣手中。
他们甚至无需多言,只需站在那里,那历经两朝、根深蒂固的权势,以及背后所代表的庞大关陇集团的利益,便如同殿外高耸的宫墙,投下巨大的阴影,将他这真龙天子也笼罩其中。
褚遂良适时地出列,补充了几句关于漕运修缮的细节,语气平和,却同样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笃定。
他说话时,目光低垂,姿态恭谨,可那字里行间透出的,却是对政务了如指掌的掌控感,以及一种……对年轻帝王判断力的潜在不信任。
李治静静地听着,藏在冕旒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性格看似温和,甚至被一些人私下议论为“软弱”,但龙椅上坐久了,再温顺的性子也会被磨出坚硬的棱角。
他早已不是那个刚刚失去父亲,惶然无措的太子。亲政、摆脱权臣控制的意图,如同埋在心底的种子,早已悄然发芽,在每一次被无形掣肘时,都茁壮一分。
他的指尖停止了敲击,缓缓收拢,握成了拳。最近他想废除王皇后这件事,在旁人看来,或许是后宫争宠的戏码,但在他心中,这绝非简单的儿女情长,亦或是对武媚娘的偏宠。
这是他深思熟虑后,选定的一个突破口!王皇后,正是关陇集团在后宫的代表之一,她的存在,与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废后,实为打击其背后盘根错节的关陇势力、收回旁落权柄、巩固皇权至关重要的一步!
他要让这满朝文武,尤其是丹陛下这两位“国器”知道,这大唐的天下,姓李!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是他李治!不再是需要他们事事搀扶、处处指导的孩童天子!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阳光在金砖上移动的轨迹都显得缓慢而沉重。李治能清晰地感觉到来自长孙无忌和褚遂良那看似恭顺,实则如同山岳般沉甸甸的注视。
他没有立刻对褚遂良的补充做出回应,而是沉默着,让那寂静的时间延长,再延长。
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透过冕旒的玉珠传出,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平静,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漕运之事,朕知道了。具体细则,中书门下再议,呈报详细章程上来。”他没有直接采纳,也没有反对,而是将皮球踢了回去,要求更细致的流程。这是一个微小的信号,一个他开始试图收回具体事务审议权的信号。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玉珠的阻碍,落在了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的身上,虽看不清神情,但那瞬间凝滞的空气,却让久经官场的两位重臣,心头都是微微一凛。
“至于年报……”李治的声音微微扬起,“四海升平固然可喜,然朕近日亦听闻,河南道似有春旱之虞,河北道亦有府兵逃亡之奏。粉饰之言,可愚黔首,不可欺上天,更不可……自欺欺人。”
话语落下,满殿皆寂。长孙无忌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褚遂良垂下的眼帘也倏然抬起。他们或许都未曾料到,这位一向温和的陛下,今日竟会在他们最擅长的“太平文章”上,如此直接地提出质疑。
李治感受着那瞬间变得有些异样的气氛,心中那股被压抑许久的闷气,似乎稍稍宣泄出了一丝。
他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摆脱阴影的道路漫长而艰难。但至少,在这威压重重的太极殿上,他第一次清晰地发出了属于自己的、不同于“国器”们的声音。而那把指向后宫,实指前朝的利剑,已然出鞘。
长孙无忌沉默了片刻,恭敬地行礼道:“陛下,您的考虑是悲天悯人,圣人之量,只是……臣的这个奏报,是集合各个地方的上报,如若考虑到个别小瑕疵,自然也可以将这个年报暂时压下去,把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追查清楚。但是这么一来,很多工作都会因此阻滞,比如三省六部年末的奖金可就发不下去了,京城不说,地方上的官员可还指着这钱买米、买柴过年呢。”
诸遂良补充道:“百姓们感念皇帝陛下,官员们也一样,时刻盼着您降下福祉,如盼甘霖那!”
这一下李治为难了,他本来想借机挡一挡长孙无忌的奏报,灭一灭他们的威风,可只说了一句话,他们就用了一个小小的理由,立刻就把他挡回来了。
李治的性格本就不擅长跟人当面发生激烈的冲突,他又气又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后来,还是长孙无忌将奏章搁置在龙书案上,恭敬地退了下去。等他一下去,众臣也都纷纷退朝而去,这场难堪的对峙才暂时解除了。
殿内朱门轻合,最后一位臣工的衣袂也消失在门缝之外,方才的喧嚣与无形的压力骤然抽空,只余下令人窒息的寂静。
李治依旧僵坐在御座之上,仿佛一尊被抽去魂灵的泥塑,唯有紧抿的唇线和袖中微颤的指节,泄露着他内心翻涌的屈辱与无力。
珠帘轻响,一直躲在帘后的武媚娘缓步走了出来。她没有立刻出声安慰,目光先是极快地在李治阴云密布的脸上掠过,随即落在那份被长孙无忌留在龙书案的奏折上。
“陛下,”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打破了沉寂,每个字都像经过精心打磨,她将手放在了长孙无忌的奏折上,“长孙无忌是想造反吗?逼迫皇帝事事都按他的意愿来,天下有他这样做臣子的吗?”
她没有直接评论政事,而是精准地刺向李治最敏感的心结——君权被藐视的屈辱。“逼迫天子事事依从他的心意,这哪里是臣子本分,怕是…已存了僭越之心吧?”
李治阴沉着脸,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坐姿。
媚娘站到丹陛之下,刚才长孙无忌站立的位置,她抬起眼,目光灼灼地望向御座上的帝王,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天下没有制约皇帝,把持朝政的忠臣,只有谋逆的反贼,才会处心积虑地制约皇帝,把持朝政!此等行径,与谋反何异?当诛!”
“诛”字出口,如同冰锥坠地,碎裂有声。这不仅仅是一个建议,更是一把钥匙,试图强行撬开李治被压抑的怒火和杀心。
果然,李治终于有了反应。
他缓缓抬起头,眼底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挣扎,声音干涩:“谈何容易……陇西一脉,枝繁叶茂,关联错综,牵一发,恐动全身。不是那么容易拔除的。”
这并非推诿,而是他作为帝王,清醒认知到的残酷现实,其中也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意。
武媚娘要的,就是他肯开口。只要他肯将内心的顾虑说出来,她便有了继续攻心的靶点。
“参天大树,也是从幼苗长成。既然无法连根掘起,那便今日斫其一枝,明日断其一根。”
她的语气恢复了平稳,却带着钢铁般的意志,“水滴石穿,总有将其势力蚕食鲸吞殆尽的一天。陛下,我们等得起,也必须要等到拨云见日,重掌权柄的那一刻。”
她给出的不是空泛的安慰,而是一个清晰、可行,漫长的策略,这极大地安抚了李治因受挫而产生的焦虑。
这番话,如同在黑暗中为他点亮了一盏微弱的灯。李治终于从御座上站起身,一步步走下丹陛,来到她面前。
他凝视着她,这个女子眼中没有畏惧,只有一片为他而燃的灼灼火焰。他心中最柔软、也是最脆弱的部分被触动了,但帝王的理智让他不得不道出最坏的预期。
“媚娘,”他的声音低沉,“陪着朕走这条削权集权之路,前方或许是万丈深渊。事若不成,你…不怕被朕牵连,身死族灭吗?”
这是最后的试探,也是将内心最深的恐惧袒露给她看。
武媚娘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她缓缓地,极其坚定地摇头,声音温柔却蕴含着万钧之力:“陛下与妾身,夫妇一体,荣损与共。前方是刀山火海,只要陛下信我,我便敢为陛下先驱,万死…不悔。”
“夫妇一体”。
这四个字,她说得无比自然,又无比郑重。在此刻李治听来,这远胜过于任何慷慨激昂的表忠。
它抹去了君臣的隔阂,赋予了这场政治同盟以最亲密无间的情感联结。它精准地填补了李治刚刚被权臣狠狠挫伤的尊严,给了他一个绝对可以信任的“自己人”。
刹那间,李治眼中所有阴霾被一种复杂而汹涌的情感所取代——是绝境逢生的庆幸,是得遇知己的狂喜,是孤军奋战后找到臂助的无比感激。他深深望进媚娘的眼底,仿佛要将她的身影刻入灵魂。
而他或许并未察觉,武媚娘低垂的眼睫下,闪过了一丝了然的微光。
她太了解这位天子了——他的软弱,他的隐忍,他对绝对权力的渴望,以及他内心深处,对长孙无忌等元老那股混合着依赖与怨恨的复杂心结。
她每一句话,都精准地敲打在这些节点上。她不仅是在表达忠诚,更是在为他塑造一个敌人,一个目标,以及一条唯有依靠她武媚娘,才能走下去的道路。
李治满含深情地望向媚娘,心中充满了欣赏和感激。
可李治似乎忘记了,他的原配发妻是王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