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子龙也不大去青萍的房中探望了,更别提去娇蕊房间了,他日日龟缩在自己的房间里,像一个大姑娘一样怕见人起来。
青萍是醒了,但又不算醒了,她整日倚在榻上,眼睑如垂落的蝶翼,总在与人交谈说话的间隙便沉沉合上,像婴儿一样嗜睡。
烟霞来看过青萍几次,银针试过,汤药灌过,却只是摇头:“脉象浮软如絮,似是久积的沉疴,又似……某种未解的奇毒。”
子龙坐在书房里,指尖无意识地敲着紫檀桌面。窗外的寒风呼啸而过,吹得木质的窗棱都轻轻扇动起来,那轻微的不规律的动静却意外地将他纷乱的心绪平静了下来。
青萍脚踝处的那两个细小的针孔,在他闭目时浮现了出来——与王氏脖颈上的痕迹如出一辙。
想起青萍,他叹了口气,不是他不想去看青萍,而是一想到母亲的信,他的心就顿时沉入了谷底。
且不说他原打算等母亲一答应了自己的请求:向王家提亲时,再向母亲禀明其中的细节:青萍尚且有婚约未解除,届时再向母亲讨教解除之法。以母亲的睿智与阅历,一定能为未来的儿子、儿媳寻得两全之法。他连如何开口都想好了,连母亲欣慰的笑容都仿佛就在眼前。
他打算得很仔细,想象得也很美好,奈何现实给了他沉重的一击——秉莲夫人不仅完全无视了他的请求,更直言已经为他定下了婚约。至于青萍,母亲用极其轻视的语气,让他尽快把“在外面惹的桃花债”尽快解决掉。这几个字如针刺般扎心,更将他所有的期待击得粉碎,也让他再无颜面对青萍那双清澈的眼睛。
他越急切地想握紧青萍的手,冥冥中越是有股力量要将他们分开。现在,他能怎么办呢?除了将自己禁锢在这四方书房内,还能怎么办?
可旁人不知道他这七拐八绕的心思,只当他跟青萍闹了矛盾,正好趁虚而入。
“公子!”娇蕊的声音穿透封闭的房门,接着就见她带着哭腔闯进了书房。她发髻微乱,胭脂色的寝衣领口微敞,“你回长安快一个月了,正眼都不瞧我一眼,是娇蕊做错什么了吗?还是你在外头……”
娇蕊的样子差不多就是刚起床时的慵懒模样,她楚楚可怜地倚在门边,眼波流转间是他曾经最爱的娇憨模样。以前子龙最爱她这样性感又天真的姿态,可今天看来,不知怎的,落在子龙的眼里,竟全是问题了。
“你,”一开口方知自己的嗓子哑了,子龙干咳了两声,清了清沙哑的喉咙道:“衣服没有穿戴整齐,头发也没有梳理好,怎么这么就出来见人了?咳!咳!”
子龙说话的声音很轻,态度波澜不惊,听不出喜怒,但娇蕊还是敏感地感知到了子龙的嫌弃,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平日里公子最喜欢我不修边幅的样子,说有天然风韵,这是公子你亲口跟我说的,现在又百般挑剔,还说不是变心了么?”
娇蕊的不安全感子龙一向是理解的,可此刻他才突然发现原来她与他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以前,他不觉得大家闺秀的素养有多可贵,也不觉得小门小户的女孩儿有什么问题,可今天的这个细节提醒了他:有区别,有很大区别。
就比如现在娇蕊说的这番话,这般直白的质问,这般不顾仪态的哭诉,青萍绝不会有,更是他的母亲秉莲夫人那样的名门闺秀难以想象的……她们说不出质疑他在外头找女人的话,而是会委婉地提醒和规劝。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而是骨子里的教养让她们即便心碎也要维持体面。这是素质是教养,更是一种尊重,这些可贵的品质,娇蕊永远不会具备。
作为一个现代人,其实他没有那么大的门第之见,也没有什么大男子主义的思想,更是曾经自诩没有封建时代的陈腐观念,这也是他包容和接纳娇蕊的原因。但也许是浸淫在这个时代久了,不知不觉中还是受了礼教的熏陶和影响吧,他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这么多对娇蕊的挑剔。
可话又说回来,以前他庆幸她不似豪门千金般,戴着礼教的虚伪面具,如今子龙质疑娇蕊的快人快语,毫无掩饰的纯真,恰恰是当时子龙最欣赏她的地方。他忽然明白,当初欣赏娇蕊的坦率天真,实则从未将她放在“妻子”的位置上考量——那份不加掩饰的野性,适合艳遇,却不适合并肩。
子龙叹了口气,沉默地取出了秉莲夫人的信。娇蕊不识字,子龙只好念给她听,及念到在她到达长安之前,子龙务必将娇蕊送走一截,子龙就停住了,抬眼看着娇蕊。
“这……这可如何是好?”她攥着手帕的手指微微发抖,先前的泼辣尽数化作惶恐。
子龙想起那时在丁府查案时,世雄向娇蕊问话时,她也是这般局促慌张,惹人爱怜。那时他们还很不熟,可娇蕊的一举一动落在他的眼里,是那么地值得同情,时移势易,如今他和娇蕊可说是非常熟稔的关系了,可娇蕊的一切举动在他看来,反倒出奇地陌生起来。
子龙想,也许自己从来都没有真正地了解过她,就像她也不能真正地了解自己一样。
“我愿意做妾!”娇蕊急急说着,泪珠就一颗一颗滚落下来,“只要能留在你身边……”
“之前你一直不肯的。”
“好人家的女儿,不是逼不得已,谁愿意做妾呢?”娇蕊一边说着,一边擦去泪水,“可为了公子,我愿意做这样的牺牲。只要,只要公子像以前那般疼爱我就可以了……”
说完这些话,娇蕊嘟起性感的小嘴巴,委屈巴巴地看着子龙,真是我见犹怜。子龙望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娇蕊,忽然觉得满心疲惫。原来不是她变了,而是他心底那杆秤,早在不知不觉中偏了方向。
“但母亲绝不会答应纳你为妾的,”子龙扶住额头,重重地叹气,“无论是赵家,还是詹家,规矩都太大。”
“那公子当年撩拨我算什么?这么长时间的欢好恩爱又算什么?公子打算把我当破鞋一样扔掉吗?”
子龙站了起来,想起自己在高一的时候好像有一个暗恋对象,隔壁班的班花。如果,当时追到了班花,后来发现两个人不合适,大概是可以和平分手的吧?可现在完全不同了,这是唐代,是视女人名节比天大的封建时代,娇蕊与自己未婚同居了这么久,自己不娶她,还有谁肯娶她呢?
只是,他也非常清楚母亲的为人,既知娇蕊的为人,肯与自己无媒苟合,是万万不会同意娇蕊进门的。有云娘的前车之鉴,娇蕊做妾也是不行的。
“之前的事,都是我鲁莽,没有思量清楚,但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只怕会耽误了娇蕊姑娘你一生的幸福。”
“娇蕊姑娘”四个字虽格外地陌生和刺耳,但当那卷财物单子徐徐展开时,听到子龙说道:“这里是田庄百亩,珠玉十箱,还有长安西市的两间铺面……”娇蕊还是激动得倒抽了一口气。
她猛地从子龙手中抽走了那单子,突然提着裙摆跑出门去,拦住恰好从廊下经过的仁杰:“劳烦公子念与我听听,这上面写的什么?”
仁杰怔了怔,接过单子略看了看,朗声诵读。每念一项,娇蕊的眼睛便亮一分。眼角残存的眼泪渐渐地擦拭干净了。待仁杰念到“洞庭红橘林三十亩”时,她忽然抿嘴一笑。
她妖妖娆娆地将那单子从仁杰的手里抽过来,将单子仔细卷好,收进袖中。末了,还不忘冲着仁杰莞尔一笑,又折回了子龙的房间。
“公子是想拿这些东西打发了我?”她的语气已经格外轻松了。
“你是孤儿,无处可去,但我问了翠缕,她的家乡在湖州的乡下,你拿着这些钱同她一起回去,”子龙悄悄地握紧拳头,克制自己骂自己是渣男的冲动,“你跟随翠缕一起回到湖州乡下去生活,嫁人也好,不嫁人也好,总之可以衣食无忧地过完一生。”
娇蕊呆了呆,道:“原来公子已经帮我计划好了一切,无非就是想拿这些财物打发了我,好应对你母亲给你定的新婚约、新娘子!”
她凄然一笑,“罢了,我终究是丫鬟的命,还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那怎么可能呢?就算公子想,你家里也不会同意,就算你家里同意,这世道也不会同意的。我就按照公子的安排,去翠缕的乡下老家,在那里守着。等公子哪天想起我来,去看看我也是好的。”
说完这些话,转身飘然走掉了。
子龙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待了很长时间,终于,门外听墙根的仁杰和烟霞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施施然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仁杰道:“我只是路过,突然被娇蕊姑娘拉住,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
烟霞道:“我也是偶然路过,本欲进来,被仁杰强拉住,在门外站了片刻。呃,听到了一些话……”
子龙道:“也没什么,早晚你们都会知道,我母亲帮我定了亲, 勒令我把娇蕊姑娘送走。我能怎么办呢?只有顺着她的意思办。”
烟霞沉思了片刻,道:“那么青萍呢?你母亲并不知道她吧……”
子龙道:“我给母亲写信,本来想求她向王家下聘,帮我把我和青萍的亲事定下来,没想到……”
仁杰帮他说道:“没想到你母亲另给你找了一门亲,是吗?”他心直口快,一口气地说道:“詹大哥,你不能这样,青萍姐跟娇蕊可是不同的,她是世上少有的好姑娘,你不可能找到一个比她更爱你的人了!你不能像打发娇蕊一样把她打发了!”
乍听仁杰的话,不妨地,子龙的心像被重锤猛地重击了一下,痛得心口一缩,他捂着心口,眼见着脸色都变了,烟霞忙过来帮他把脉,“是最近太操劳了吗?气色怎地这么难看?”
男女之情,烟霞未曾经历过,知晓得不多,但仁杰人小鬼大,在旁边看得清楚,知道子龙此刻定然是不好受的,于是住了嘴,没有再深说下去。
子龙战八方的时候的旧伤未愈,此刻被仁杰的话一激,心血翻涌,差点儿引发内伤。他把一股上升的浊气强行压制了下去,强装镇定地问道:“烟霞姐姐定是有事才来的,是什么事情这么紧急?”
青萍的“蛇毒”总不能解,而且似乎越来越麻烦了,烟霞起了疑心,返回到了当天青萍遇袭的地方。
烟霞独自站在青萍当日遇袭的附近,一片竹林深处。月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破碎的光影。她闭上双眼,指尖捏诀,周身泛起一层淡金色的微光——这是时光回溯之术,能让她看见此地三日内的所有过往。
然而,当法术的光晕如涟漪般荡开,当日几人悠悠闲闲地从这里走过,子龙跟青萍打趣的经过,仁杰指给青萍看天上的雀鸟,她能看到青萍轻快地从这里走过的身影,能看到她俯身采摘紫花地丁时的姿态,甚至能看见她突然脚踝中毒倒下的瞬间。
可偏偏就是没有蛇。
没有游动的痕迹,没有鳞片的反光,更没有毒牙没入皮肉的那致命一击。这片竹林在法术的映照下,干净得如同被水洗过一般,除了风吹竹动,便是日影西斜。
烟霞蹙起眉,指尖的金光更盛。她不信邪地扩大法术范围,将周遭十丈内的每一片落叶、每一寸泥土都纳入探查。依然一无所获。
这太不寻常了。即便是最擅长隐匿的竹叶青,在时光回溯之术下也无所遁形。除非……
她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青萍当日倒下的那片泥土。这里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妖气,若有若无,混杂在竹叶的清香与泥土的腥气中,几乎难以察觉。
不是普通的蛇。烟霞的瞳孔微微收缩。
她想起青萍脚踝上那两个细小而规整的针孔,想起王氏脖子上如出一辙的痕迹。若真是蛇咬,毒牙留下的该是四个孔洞,且深浅不一,断不会如此整齐。
月光忽然被一片浮云遮住,竹林瞬间暗了下来。烟霞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她仿佛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立在竹林深处——人形,却又带着蛇一般的柔韧与阴冷。
那影子手中似乎握着一支细长的东西,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
不是蛇。
或者说,不是一条真正的蛇。
烟霞猛地睁开双眼,法术的金光骤然消散。她望着这片看似平静的竹林,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一个远比毒蛇更危险、更狡猾的对手。
而这个对手,很可能就隐藏在那些看似无害的面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