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公子的名号一时间传遍了金陵城的大街小巷,阿尔丹消息这样灵通的人不可能不知道。
阿尔丹作为一个非常机警的情报贩子,其实更早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世雄和子龙,一打听之下,方知他们来自湖州,不仅如此,詹子龙还是前湖州刺史的公子。出乎意料的是,阿尔丹反倒放下心来,因为他深知,即使当面对质,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只要他不松口,谁也别想打听出所谓的“真相”来。
果然如阿尔丹所料,世雄和子龙从来没有来烦过他。
后来无忧公子大战八方,威名远播,阿尔丹甚至起了去攀附的念头,却从来没想过逃跑。
可现在,阿尔丹不得不收拾行李,准备跑路。只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不想面对,而且极其畏惧的人——方五姝。
也许是父亲一生谨小慎微积下的功德,也许是运气好,也许是唐代尤其没有男女偏见,十年辛苦征战,方五姝已经升任官至从二品的镇国大将军。前不久,五姝平叛了南蛮之乱,得胜回长安述职,“顺道”就来了金陵。
听五师兄陈志伟说,六师兄詹世雄也在金陵,这次路过金陵,纯粹是巧合。
五姝满眼只有世雄,想当初,世雄是云骑都尉方志强的第六个徒弟,在方家学习侦案之术,跟五姝朝夕相处,可以说,詹世雄就是方五姝难忘的初恋。
也许是天资聪颖,也许是关门弟子,世雄深得师父的真传,在六个徒弟中也最得宠,跟随方志强在军中的那十多年的时间,世雄专心研究侦案的相关专业知识,不敢或有懈怠。
对于满心满眼倾慕的小师妹,世雄只当她是一个小妹妹,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即使以前的黄毛丫头长成了大姑娘,他们之间却什么都没有改变。
所谓缘分天注定,半点不由人,世雄很快就遇到了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女子:如烟。这个快速走进他的生命之中,又快速撤离的女子,如烟花般绚烂,但也很快消散,只留下盛大的回忆,难以忘却。
学艺五年的时候,世雄二十岁,青春正盛,渐渐叛逆起来,终日流连花丛,结识了自幼卖艺的如烟。那时的世雄初尝情之滋味,对如烟的琴艺倾慕不已,两个人脾气秉性相投,世雄爱而重之,甚至动了娶妻的念头。
那天他如往常一样来找如烟,被告知如烟在前厅表演琵琶,世雄就坐在如烟的房中等她。听着外面琴音徐徐袅袅,宛如空谷中莺歌欢鸣,令人心驰神往。
一曲终了,只听座中掌声不断,夸赞声四起。
少顷,如烟回来,见到世雄也并不意外,只道:“今天晚上有波斯商人聚会,要演奏到很晚,郎君不须等待。”
世雄道:“你自去演奏,我也无事,等等自去就是了。”
如烟叫人上了一盘果子给世雄,就出去准备下一场次的演奏了。世雄坐着虽无趣,但也不舍得离开,又听了一首曲子,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乐坊。
谁知世雄离开后不久,突然收到如烟的传话,说有话要对世雄言明,叫世雄去乐坊相见。
世雄依约前往,在去乐坊的路上,就遇到如烟的马车等在半道上,如烟一身紧衣素服,也无钗环首饰,倒像是要远行的打扮。
世雄不解,忙询问如烟原因,如烟道:“詹郎待我挚诚,我亦如此,如若此时抛下所有,归隐山林,相携白首,詹郎可愿否?”
世雄笑问道:“商洛此地偏狭,还不算山林么?如烟还要去哪里归隐呢?”
如烟急了,“我不是说笑,郎君莫要不当真。”
世雄方正色道:“我虽不知你为何突然要归隐山林,但如果你想离开乐坊,我会三媒六聘正式娶你过门,从此就你我二人,男耕女织,生儿育女,终老一生。”
如烟喜极而泣,道:“有詹郎此言,我死而无憾了……”
世雄揽过她,道:“日子还长,我这些年跟着师父办案,虽攒了些积蓄,但远不够你的赎身之资。你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会攒够的。”
如烟从衣服下面拿出一个包裹,交给世雄道:“郎君清苦,我何尝不知,这是我这些年的存项,足够给我赎身。你明日就可交给乐坊,助我脱困。”
世雄正欲推辞,如烟道:“我非故意挫败詹郎意志,只是事情紧急,我不想再等了。”
世雄正待要发问,如烟道:“一切前后情由,等明日事了,我自会向詹郎言明。”
世雄点头,如烟道:“詹郎就陪我走一程吧。”于是,世雄登上如烟的马车,随她一起回到了乐坊。
一路上,不知是喜是悲,如烟一直在流泪,世雄只好搂住她,轻声安慰,道明日一定早些过来,为如烟办理赎身事宜。
那时夜已深了,世雄急着赶回军营,如烟又走出乐坊很远相送,世雄道:“照这样的话,只怕要送到天亮去。”
如烟又抹泪,道:“我专等詹郎明日前来。”
世雄虽明知她一定是遇到了事情,奈何如烟性子就是如此,她不想说,怎么也问不出来。世雄想,等明日再问不迟。哪知当夜就出了事了。
白天世雄刚起床,正在军营中整理书册,想着如何向师父请假出去一趟,谁知商洛县衙来人,吵吵嚷嚷要锁拿詹世雄。
五姝拉了世雄便跑,道:“如烟死了,乐坊有人指认你是凶嫌,现在官差又来那人,师兄快跑!”
世雄道:“我又没有杀人,怕什么?你说如烟死了,这怎么可能,我昨晚才见过她,还好好的。”
这时方志强也走过来道:“你随你师妹出去躲避一时,我不唤你们,你们就莫要回来。”
于是世雄就急忙出逃,在外面流浪了一年,方被师父寻回。
但当年的事情,始终萦绕在世雄的心头,如烟的死一直是他耿耿于怀的事。
五姝不知,自己一在金陵露面,就惊着了一个人,那人以为五姝知道当年的全部细节,本来就在躲她。何况现在五姝官居高位,要缉拿他还不是小菜一碟。
这个藏头露尾,獐头鼠目,心怀叵测的小人就是阿尔丹。
五姝这个武官新贵驻留金陵,自然免不了与金陵地面上的官员见面,迎来送往,寒暄客套,罗织交情,整整喧闹了十多日。
十日后,本来要找世雄来续话,奈何詹府门前根本近不得人,无忧公子大战八方,名声赫赫。
五姝得了军令,在金陵摸清无忧公子的实力,再一起汇报军部和朝廷。
世雄如今再见五姝,两个人自然而然就说起了那时的事情。五姝道:“那晚我之所以要六师兄你赶快逃,是因为当晚我爹去过现场,发现要为你翻案很难,所以才让你先逃走再说。”
世雄道:“师父去过如烟的乐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话说当日五姝在乐坊见到世雄和如烟缠缠绵绵,难舍难分,心下酸楚不已,叫了一壶酒,自斟自饮起来。过不久,就见世雄告辞而去,五姝唤了人来,要如烟来特陪。
如烟并非一般的乐姬,一般是不陪客人饮酒的,可五姝出手大方,并且带话说自己是詹世雄的妹妹,于是很快两个人就见面了。
一见面五姝就要如烟离开世雄,言称世雄是自己父亲最为看重的弟子,在军中稍有军功就可平步青云,前途无量。而如烟只是一介烟花女子,一辈子都脱不了贱籍,怎堪匹配呢?如果如烟执意跟世雄在一起,只会耽误他的前程。
如烟闻听五姝的话,顿时默不作声,流泪不止,五姝又说了一些话,无非是说世雄多么多么能干,自己的父亲多么看重他……五姝去乐坊时虽做男子装扮,但毕竟是女子,渐渐觉得酒意上涌,就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睡了不知多久,只听得屋内一片嘈杂,酒盏茶碟落地的声音,后来还有女子哭泣的声音,后来蜡烛突然一熄,就安静了下来,五姝叹了口气,又沉沉睡去了。
睡得正酣,五姝被父亲摇醒,喝问她道:“你怎么会在乐坊之中?”
五姝睁眼才发觉自己仍在如烟房中,但方才整齐的房间此刻已经是一片狼藉,而如烟已倒在床榻上,身下一片殷红。
更恐怖的是,五姝的衣服上也满是血渍,两个手掌上更是沾满了干涸的血污。
方志强拉住女儿便走,道:“那乐姬已死,你可知是怎么回事?”
五姝被父亲一席话吓得彻底酒醒,结结巴巴道:“如烟死了?我不知是怎么回事……跟我没有关系爹,这女子,就是六师兄的姘头……乐姬……名唤如烟的。”
方志强道:“这里发生了命案,只你一人留在现场,我欲给你脱罪都很难。更何况你今日女扮男装来到这烟花之所,这些都会是你的污点。女儿快走!”
两个人慌忙回到军营,方志强当时就想让五姝出去躲避一阵再回来,又一想如此太过落于刻意,按捺了一夜不提。
哪知官差依据指控,直接来军营捉拿詹世雄,而且立刻在世雄房间搜出了血衣一件,方志强情知现场情况,世雄亦难脱罪,因此才让他二人一起逃跑。
世雄当夜并不在现场,可是有很多人见他当夜跟如烟在一起,但并没有人看见他离开。世雄离开乐坊后,回到军营之中,也没有跟旁人见面,也无旁证。而且不知为何,房中居然搜出一件沾血的衣服——方志强情知世雄中了圈套,要为他脱罪或者不难,但他需要时间。
当时的唐律,如果在军中犯有杀人的重罪,以后是没有办法继续再升职的,即使以后洗脱污名,曾经的事迹也会长久被人诟病,可说是前途尽毁。
叫世雄临时出逃,方志强的这个做法完全出于保护世雄,事实证明,后来他费尽心力,终于证明了世雄并非杀害如烟的凶手。世雄免于起诉,也免于牢狱之灾,更免于成为杀人凶嫌。
可令人遗憾的是,不知当时出于什么原因,方志强并未将其中的侦案细节记载下来,如今他更是提早离世,当年的真相居然无从得知了。
十多年前,阿尔丹还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外国穷人,靠着一点儿微薄的人脉关系在商洛混口饭吃。
那时他靠着精通波斯语和华夏语的本领,更懂得察言观色,殷勤巴结、竭力逢迎,这才搭上了一位达官显贵在商洛的亲戚。
这个贵戚看上了如烟,无论如何就要得手,如烟虽说身在乐籍,是卖艺不卖身的,虽处风尘却守身如玉,抵死不从。贵戚淫心既起,哪管她愿不愿意,不由分说强行玷污了如烟。
如烟羞愤交加,抓起手边的瓷枕打破了贵戚的头,贵戚恼羞成怒,拔剑便刺,顷刻间要了她的性命。
杀一个贱籍女子,对贵戚而言本如碾死蝼蚁,他本不在意。始终侍立在侧的阿尔丹却低声提醒道:“这如烟还有个相好,名叫詹世雄,正在军中跟随方都尉学习刑案侦缉,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贵戚闻言,眉头一紧。他草草收拾现场,又将染血的外袍扔给阿尔丹处理。
阿尔丹正要退出房间,却猛然发现屏风后的桌子上竟还趴着一个人——正是男扮女装的方五姝。他心头一紧,不确定她是真寐还是假睡。
电光石火间,阿尔丹心生一计:不如将她也拖下水,伪造她涉案的痕迹,既灭口又嫁祸,一箭双雕。
后来阿尔丹靠着贵戚的关系,成功进入了大唐的外交圈,他也越来越熟练地游走在各个使节团之间,传递消息,牵线搭桥、织就人脉,自然也从中赚得盆满钵满。
岁月改变了阿尔丹的容貌,可没有改变他唯利是图的本性。为了替某位“贵人”做局,他能精心构陷,让一个无辜者身败名裂;为了助推某位“大人”的前程,他不惜散布捕风捉影的流言,断送他人仕途乃至性命;应某国“使节”所托,他向官员行贿牟利……如此种种,阿尔丹做来已是驾轻就熟。
这些年他愈发谨慎,自认手段干净,再未留下如当年那般血淋淋的把柄。他甚至觉得自己虽不算好人,却也对得起这套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无愧于所谓的“天地良心”。
可方五姝的出现,像一道猝不及防的闪电,骤然劈开了他深埋的过往。那段他以为早已腐烂的旧事,带着如烟死那日的血腥气味,无比清晰地翻涌而上。
他越想越觉得脊背发凉,当年房间里的那个身影、他急中生智的栽赃……如今都成了索命的符咒。强烈的惊惧攫住了他,阿尔丹不敢再有丝毫侥幸,连夜收拾细软,决心一走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