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北方,京城依旧寒风凛冽,运河两岸却已绿意渐浓。自上巳节之夜至今,已过了数日。
铁壁苍龙沐远桥坐于漕船窗边,望着两岸婆娑的树影。虽是深夜,那几分悄然蔓延的绿意却仍能瞧得真切。
老人抬手轻掩住嘴,阵阵沉闷的咳嗽声从指缝间溢出,带着难以抑制的痛楚。
几日的仓皇奔逃,他只能寻些简单伤药暂且敷用,全凭运功强行压制伤势。萨克丹布那一拳刚猛无俦,好在他半生修为打底,若能静心调养些时日,伤势也就无甚大碍。
而如今东躲西藏,既无充裕时间料理,也缺合适药材调理,唯有每日强运内息压制,伤势虽有好转,却始终拖曳着一股沉疴。
望着两岸夜色,上巳节那晚的惨败如在眼前。刘堂主临终前枯槁的面容、字字泣血的交代,还有那枚沉甸甸的令牌。他持令牌寻到京城漕帮据点时,对方虽碍于情面辗转安排了船只,那份不情不愿的神情,却表露无疑不加遮掩。
沐远桥轻轻叹了口气,喉间溢出一声呢喃:“这个天下啊……
怕是早已没多少人记得,曾是我大明的江山了。”
“难道我汉家锦绣河山,就要任由鞑虏这般肆虐吗?”
话音里裹着浓重的悲腔,刚落音,便猛地牵动了伤势,剧烈的咳嗽骤然爆发,震得他胸腔阵阵抽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沐远桥提气按捺住翻涌的伤势,舱外忽然传来轻叩门扉的声响。
他身子一正,低喝一声:“谁?”
门外传来应答:“沐长老,小的给您送些茶水。”
听声音是漕帮的领队,这几日相处下来已算相熟。
白日行船无事时,沐远桥也曾指点过他几招拳脚。当下便道:“进来。”
舱门“吱呀”一开,一个身着短打的矮瘦汉子端着托盘走进来,将茶盘轻放在桌上,低声道:“沐长老,再有一日半的船程,就到淮安府了。”
沐远桥点点头:“到了那里,我便下船。”他轻笑一声,“天地会在江南之地,终究还有些根基。”
说着抬手拍了拍汉子的肩膀,“这一路行来,多谢你的照拂。改日你若在江南,遇上疑难之事,报我沐远桥的名号便是。”
又叮嘱道:“你身法灵活,我传你的那套拳法,平日里多下些苦功,日后再遇二流高手,自保脱身该是无妨。”
汉子欣喜拱手:“多谢沐长老这一路提携!”
沐远桥摆摆手:“不必多礼,江湖儿女,本就该互相照拂。”
两人正说着,水面上突然传来一阵清朗的笑声,穿透夜色直逼舱内:“哈哈哈哈……铁壁苍龙沐远桥,真是好大的名头!怎么在京城被人杀得这般狼狈逃窜?”
舱内二人皆是一惊。沐远桥向那汉子递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留在舱中,自己则几个闪身,快步掠上漕船甲板。
只见船后不远处,一艘快船正急速驶来。
沐远桥神色一凝,目光落在快船船头。那里立着个身着玄色道袍,须发皆白的老道,神完气足,身后肃立着二十余名青衫道袍的青年,个个身姿挺拔。
那老道见他现身,又开口道:“你也是成名已久的江湖名宿,深夜袭扰官宅,反倒被人反杀得重伤离京,传出去可不太好听啊。”语气里的讥讽毫不掩饰。
不等沐远桥开口,老道又道:“你们天地会与清廷勾连也好,厮杀也罢,我本懒得过问。但因你等行事,竟让我天师府小仙姬受了惊吓。这般罪过,你可承担得起吗?”话音陡然转冷,带着森森寒意。
沐远桥目光一凝,沉声喝问:“来者是天师府何人?我天地会与天师府素无太多交集,老道这番言辞,究竟是何缘故?”
两人话音未落,身后快船已追上漕船,须臾间便并行至漕船中段。
那老道见距离已近,脚下猛地一跺,袍袖轻抖如白鹤振翅,竟如谪仙临凡般纵身跃起,稳稳落于漕船甲板。
两侧二十一名道装青年亦各展身法,纷纷跃上船来,规矩森然地立于老道身后两侧,气势肃整。
老道缓步上前,目光如炬盯着沐远桥,朗声说道:“天师府,张玄和。”
“天师府百年不过问江湖琐事,不想你沐远桥竟在福康安府中滥杀家眷。且不论此举是否有违道义,你们袭杀之时,便未查探府中尚有何人?”他声调转厉,
“你等草莽行事粗鄙张狂,惊扰我天师府小仙姬,单凭这一条,便已犯了取死之道!”
“我天师府千年传承,岂是单凭官府任命得来?怕是你们早已忘了这份根基!”老道踏前一步,语气森然,
“追寻一路,今日在此追上,还不束手就擒,随我回龙虎山,向三清祖师叩首谢罪?”
沐远桥忆起当日府中暖亭里那个月白色道袍的小道姑,再听这老道言辞间的倨傲,怒火陡生,冷笑一声:
“天师府竟也成了鞑子的鹰犬?我天地会诛杀鞑子家眷,是为国仇家恨,岂容你置喙!纵是殃及你府中人,也是你天师府交友不慎!龙虎山名头再响,真当我铁壁苍龙纵横江湖一甲子,是浪得虚名?”
“好个徒逞口舌之辈!”张玄和本就性子火爆,闻言怒极反笑,
“我龙虎山行事秉承天道,天下本就有德者居之。若非朱明末年天下动荡、饿殍遍野,满清何能入关?这些道理不必与你多辩!况我天师府与何人结交,也轮不到你沐远桥置喙!”
话音未落,他已施展开天师府独门拳法,踏步上前,转瞬便打出两拳一脚,招式刚猛沉厚。
沐远桥见他蛮横动手,冷哼道:“便让我见识见识天师府的手段!”
说罢硬接对方攻势,甫一交手便觉对方拳脚硬朗异常,即便是全盛之时,自己也仅能堪堪抵挡,何况此刻伤势在身。
硬接下这两拳一脚,顿时气血翻涌,脸色青白交加,口中溢出腥气。
他暗道不好,已牵动伤势,当即变招使出几个险招,竟是要两败俱伤的架势。
张玄和见状皱眉,暗道沐远桥果然有些手段,只是脚下虚浮,拳劲后势绵软,已是有暗伤在身。
老道不愿与这重伤之人同归于尽,当下身形轻闪,避开那几记狠招。
沐远桥见老道闪避,趁机脚尖连点甲板,几个起落便退至船舷之侧,与其拉开了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