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众人散尽,福康安略作沉吟,向夫人与女儿们道:“你们先回后院,我带景铄、德麟去书房有事商议。”
三人至书房坐定,福康安屏退亲卫,沉声道:“今日传旨时,亲卫见十七阿哥永璘怒气冲冲离开,你们可察觉什么?”
王拓沉吟片刻,料想此事瞒不得父亲,便将席间永璘的恶言与十公主的解围之举如实相告。
福康安听罢,脸色铁青:“永璘素日莽撞,今日竟出此恶言……”他看了看二子,缓声道,
“永璘本就不为圣上所喜,他的话你们不必放在心上。”
转而又向王拓道:“倒是你眼光不错,西林觉罗家的鄂少峰这孩子不畏强权,说话有理有据,是个可造之材。”
德麟在旁接口道:“今日小弟倒是叫人惊喜,竟能开十八力弓,还以枪棒击退永璘。我等平日竟不知小弟有这般功夫。”
福康安闻言,目光灼灼看向王拓。
王拓赧然道:“孩儿平日随圣上与诸皇孙习武,不想太过张扬,恐遭人忌。今日一时气愤,倒忘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
福康安摆手叹道:“有本事便该露,少年人自当有少年人的豪气。但你须记住——”他神色郑重,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能靠智谋解决之事,莫要轻动武力。为父当年在御营中仗着武勇与人争强,险些吃了大亏,后来才知,统帅之道,不在个人武勇,而在兵法智谋。”
王拓与德麟听得认真,齐齐躬身应命。德麟暗自点头,王拓则无奈一笑。父亲的谆谆教诲,终究是要牢记的。
时近傍晚,养心殿西暖阁总管刘全福,捧着鎏金圣旨匣跨进宫内南三所。
他在琉璃门外整了整衣襟,堆起七分谄媚三分端肃的笑意,弓着背穿过垂花门,远远见永琰带着幕僚迎出,身旁竟站着十七阿哥永璘,忙不迭快走两步,先向永琰叩首:“给十五爷请安!”又转身向永璘施礼:“十七万安!”
永琰抬手虚扶:“刘总管免礼。”刘全福起身时眼角微挑,笑容更盛,从匣中取出明黄缎面圣旨卷轴,朗声道:“十五阿哥永琰接旨——”说罢清了清嗓子,拖长语调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明日上巳节,着白云观开坛做法。命皇十五子永琰代朕主祭,祈上苍悯恤黎民,止刀兵、安社稷;佑皇室宗亲福寿康宁,江山永固。”
刘全福偷瞄永琰面色,见其神情端肃,遂加重语气,“福康安乃朕肱骨之臣,其幼子富察·景铄自幼随诸皇子在上书房读书,情同手足。今中原离乱,朕心忧其安危,着永琰于法会中为景铄单独祈福,以彰恤臣之意。”
“法会仪典须与张天师妥商,着銮仪卫、御林军全程护持,不得有误。钦此!”
永琰听到“单独祈福”四字,指尖猛地抠进掌心,面上却仍恭谨伏地,额角青筋微跳。
身后幕僚苏凌阿见状,暗中拽了拽他的袍袖。
永琰猛然惊醒,叩首领旨。刘全福忙不迭上前扶起,赔笑告退。
待刘全福离去,永琰转身疾走至书房,永璘甩着袖子跟上,一进门便骂道:
“好个富察氏!好个福康安!竟让皇兄为他那乳臭小儿祈福,圣上近年愈发老糊涂——”
“十七爷慎言!”幕僚苏凌阿脸色骤变,急忙掩上门。
永琰抬手打断,转向永璘:“今日你去福康安府上,那景铄小儿究竟如何?”
永璘脸色一红,想起白日里被八岁孩童击退的窘境,梗着脖子道:
“能如何?不过仗着几分武勇耍横罢了!那鄂少峰不过是他的伴读,竟也狐假虎威——”
“西林觉罗的子孙竟成了富察家的伴读?”永琰皱眉,
“昔日鄂昌因文字狱被处死,满门落魄,如今竟攀附上福康安?”
永璘冷笑:“可不是?鄂少峰的母亲是富察氏旁支女,攀着这层关系做了景铄的伴读,如今在福府竟也敢对宗室子弟摆谱!”
永琰盯着博古架上的青瓷瓶,忽闻永璘狠声道:“父皇真是老了,竟把圣祖的黄马褂、先帝赐的潜邸印玺都赠给那小儿,待他比亲皇子、皇孙还亲……过几年莫不是还要立他为……”
“休得胡言!”永琰猛然转身,袖口扫落案头茶盏,碎瓷声中瞪向永璘,“这些话若传出去,你我都要掉脑袋!”
永璘缩了缩脖子,不再言语。永琰深吸一口气,转向幕僚苏凌阿:“备车,去白云观。明日法会若出半点差错,唯你是问。”
苏凌阿忙应“是”,余光瞥见永璘不自在地搓着指尖。那是白日与景铄比斗时被擦伤的痕迹。
书房外,鹦鹉仍在学舌“祈福”,永琰却觉得这两个字格外刺耳,“闽浙”二字被压在镇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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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西巷“聚珍斋”杂货铺内,圆胖脸的掌柜正对着账本拨弄算盘,檐下铜铃忽然轻响。他头也不抬,指尖叩了叩柜台:“货已备妥?”
阴影里闪出个劲衣汉子,压低嗓音:“回堂主,那边人已联络妥当。棋盘街空置宅院距福康安府邸后门不过百丈,转角穿胡同即到。”
掌柜眯起眼:“人手如何?”
“北京分堂可调集二十名好手,加上您从江南带来的十三人,共三十三人。”劲衣汉子舔了舔唇,
“哥老会的‘铁臂苍龙’沐远桥也在城中——那老货号称‘拳碎南山石,掌开北门锁’,当年沐王府嫡脉,因满门被清廷所害,蛰伏多年。听说咱要动福康安,他主动请缨,说要亲手宰了这‘满洲狗贼’。”
掌柜的算盘珠子“哗啦”作响:“沐远桥肯出手?甚好。此人当年在福建杀过清廷副将,若是成事,江湖上又能震一震。”他忽然压低声音,
“府中亲卫那边人可办妥?”
“已妥当。那边人明日申时在膳食里下药,不出酉时,那些武夫必四肢酸软,提不起刀。”劲衣汉子狞笑,
“巡防营哨卡也由那边人买通调走,咱们趁宵禁潜入,一个时辰内斩草除根,再从密道撤离。”
掌柜点头,忽然拍案:“从今日起,聚珍斋不再作为据点。所有人等,除了明日动手的,一概蛰伏。撤退路线可曾探明?”
“早备好了。”劲衣汉子从怀里掏出张羊皮地图,指点道:
“老宅隔壁是‘万丰商号’的中转站,井下有暗道直通外城。事成后可扮作货郎,混在运货队里出城。”
掌柜盯着烛火,忽然冷笑:“福康安刚受圣宠,却不知树大招风。此次借他与宗室内斗之机动手,既能除了这清廷鹰犬,又能让满清朝廷以为是皇子党争所致……”
“兔死狗烹?哼,就让他们自相残杀去吧。”
劲衣汉子领命欲行,掌柜又唤住他:“记住,明日丑时初刻动手,以黑猫夜啼为号。联络符号写在西街土地庙墙角。若有人走漏风声,休怪我用‘五毒散’招待。”
待汉子离去,掌柜吹灭烛火。
窗外月色如水,他望着福康安府邸方向,嘴角扯出狠戾笑意:“富察氏,你的死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