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十七分,陈阳按下了发送键。
邮件正文很简单:“王老板,您要的会员积分系统原型已发附件,请查收。基础功能已实现,详情可参考文档。如有修改意见,随时联系。”
收件人是“欣欣果蔬超市”的王老板。这个名字是李立辗转介绍的,李立只说了一句:“老街坊,人实在,就是预算特别紧,要求特别细。”
陈阳知道“预算特别紧”是什么意思。他报了个价:八千块。对方还到五千,最后咬死在六千,含一年维护。放在以前,这种单子他连报价都懒得做,现在他花了三个通宵,写了四千多行代码,画了十七张界面草图,还配了份八页的说明文档。
电话响了。陈阳盯着屏幕上跳动的陌生号码,深吸一口气,接起来。
“陈工啊,我是老王。”对面的声音洪亮,带着菜市场里练出来的穿透力,“邮件我看了,挺好挺好!就是我还有几个小想法啊,你看这个积分兑换,能不能再加个‘生日双倍积分’?还有啊,那个优惠券,最好能设置成满三十减五、满五十减八、满一百减十五这样阶梯式的,顾客算起来明白……”
陈阳听着,手指在键盘上无意识地敲打。六千块,要做一个完整的会员系统,带积分、优惠券、消费记录查询,现在还要加生日特惠和阶梯满减。他脑子里飞快地计算着工时和复杂度。
“王老板,”他打断对方,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您说的这些都能做。但按咱们之前定的六千预算,功能已经超额了。如果要加,得额外算开发费。生日双倍积分功能加五百,阶梯满减逻辑比较复杂,加八百。”
电话那头沉默了,只有嘈杂的背景音。“哎呀,陈工,咱们都是实在人,你看我都把我这老店托付给你了,以后还要长期合作的嘛……”
“王老板,”陈阳的声音依旧平稳,“我理解。这样,两个功能我都给您做进去,总价加一千,七千。这是我最低价。您要是觉得行,我今晚就改。不行,我也理解,您再找别人看看。”
话说得客气,但底牌亮得干脆。没有哀求,没有解释,就是一道简单的选择题。
那边又沉默了几秒。“行吧行吧,七千就七千!但你要给我做好啊,尤其是那个阶梯满减,一定要算清楚,不能坑了顾客也不能让我亏本!”
“放心。”陈阳挂了电话。
他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忽然觉得很饿。从中午到现在,他只吃了一袋泡面。起身去翻行李箱,找到半袋不知道哪天剩下的面包,已经有点发硬。他接了点自来水,就着面包,一口口咽下去。
面包屑掉在键盘缝里,他也懒得吹。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李立的微信:“阳哥,明天下午有空吗?找个地方聊聊。”
少年时,他们俩约好互称对方为哥,谁都不吃亏,谁都有依靠,时至今日,这个约定依然有效。
陈阳看了眼,手指悬在键盘上。聊聊?聊什么?聊他这七千块的单子,还是聊那二十万的窟窿?他没什么可聊的,也没时间聊。他现在需要的是代码,是下一个单子,是钱。
他回了一个字:“行。”
然后把手机扣在桌上,继续对着屏幕。他得把王老板要的那些功能加进去,今晚就得弄出个大概。六千变七千,多了一千,能多撑几天。
窗外的城市灯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他盯着屏幕,眼神专注得像在攻克什么世界级难题,尽管那只是一个街边果蔬超市的会员系统。
男人到了这份上,只要不疯,都是平静而专注。
因为情绪没用。崩溃没用。唯一有用的,是把眼前这行代码写对,把这一千块钱挣到手,把今天撑过去,然后再撑明天。
周三,下午两点半。阳光正好,从病房窗户斜射进来,在米色的地板上投出明亮的光斑。
午后的病房有一种独特的宁静。查房已过,探视高峰未到,只有走廊偶尔传来护士推车轻缓的轮子声。
林淑慧没有躺在床上。她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外头披了件苏曼带来的淡灰色开衫,正一手扶着窗边的扶手,缓缓地、一小步一小步地,从窗前挪到床尾,再慢慢折返。她的步子很慢,背微微佝偻,但每一步都踩得极稳。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微微发亮。
苏曼没有去扶,只是站在两步远的地方,举着手机,镜头安静地记录着。她今天穿了件方便活动的棉质衬衫和牛仔裤,头发松松挽着,鼻梁上架着那副偶尔工作才戴的防蓝光眼镜。
“好了,林姨,今天就到这里,非常棒!”苏曼按下停止键,上前递过毛巾和温水,“比昨天多走了三圈。”
林淑慧接过毛巾擦了汗,就着苏曼的手喝了两口水,气息稍平,脸上却泛起一丝淡淡的、满足的红晕。“这腿,像不是自己的,沉。”她说着,在苏曼搀扶下慢慢坐回床边的扶手椅。
“慢慢来,医生说了,循序渐进。”苏曼将手机固定在小三脚架上,调整角度,对准了小茶几。茶几上,有一个打开的保温桶,旁边是那个素白的瓷碗和勺子。“咱们开始?”
“开始吧。”林淑慧点点头,目光落在保温桶上,那是苏曼早上在家熬好带来的山药小米粥,此刻还温着。
苏曼按下录制键,镜头里出现她洗净的双手,然后小心地盛出小半碗粥,递给林淑慧。整个过程没有台词,只有瓷勺与碗壁轻碰的脆响,和窗外隐约的市声。林淑慧接过,低头闻了闻,然后舀起一勺,送入口中,慢慢咀嚼,吞咽。她的表情平和,甚至带着一丝品尝的专注。
苏曼在一旁的笔记本上快速敲了几行字,又拿起另一部手机,快速回复了几条工作微信——是关于“林阿姨的暖心厨房”账号的评论管理和一条简单的商务咨询。她处理得高效而沉默,尽量不打扰林淑慧休息,也维持着病房的宁静。
这就是她们工作日的常态:康复训练、拍摄点滴、处理账号事务。一种在疾病中建立起来的、充满生活实感的秩序。
等林淑慧吃完,苏曼收拾好碗勺,才将笔记本电脑屏幕转向她。“林姨,您看,这是昨晚我剪好的片段,就是您昨天看窗外那一段,我配了段很轻的音乐。还有,这是后台的数据,昨天那条‘病房day 10’的视频,播放量涨得不错,很多人在问您今天怎么样了。”
林淑慧凑近看了看屏幕上跳动的数据和温暖的评论,眼神温和。“大家有心了。”她顿了顿,目光从屏幕移向窗外生机勃勃的绿树,“小曼,前天……不是周末,是周三吧?晶晶中午放学,绕道来看我,说了些事。”
苏曼敲键盘的手停了一下。“关于她爸妈?”
“嗯。”林淑慧放下碗,用纸巾擦了擦嘴角,“孩子心里难受,觉得家要散了。我听着,也不知道该怎么劝。”
苏曼合上电脑,认真听着。
“我就跟她说,”林淑慧转过头,看着苏曼,眼神清澈,“这世上的关系啊,像衣服。有的衣服穿着舒服,但旧了,破了,补补还能穿。有的衣服看着光鲜,但料子扎人,穿着受罪。是补是扔,得穿衣服的人自己决定。旁的人,顶多说说这料子怎么样,款式过不过时,但不能替她决定是忍还是换。”
苏曼若有所思。“那您觉得,陈雪姐和金哥那件‘衣服’,是哪种?”
“料子是好的。”林淑慧答得很快,“一个能干,一个实在,本是合身的。但现在可能哪儿脱了线,或者沾了洗不掉的灰。晶晶这孩子,想当那个缝补的人,或者拼命想把那灰搓掉。可她没想过,也许她妈妈介意的不是那点灰,而是穿衣服的人,根本忘了这衣服需要呵护,任由它脏着、破着。”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雪儿那孩子,太要强。要强的人,最容易累。累了,就容易钻牛角尖,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她。俊明呢,太直。直的人,看不见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总觉得‘我没变,你为什么变了’。这两人,一个在迷宫里自己转,一个在迷宫外头喊‘你出来啊’,其实谁也没错,但就是碰不上。”
苏曼听得入神。这些道理,她也隐约想过,但从林淑慧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历经世事后的通透和平静,没有指责,只有淡淡的怜悯。
“那……咱们能做什么?”苏曼问。
“什么都做不了。”林淑慧摇头,“那是他们俩的迷宫。我们能做的,是把自己的日子过好。让晶晶看看,人生除了爸爸妈妈那件‘衣服’,还有很多别的风景。也让雪儿看看,她妈没了丈夫,生了场大病,但还在想办法把日子往好里过。”
她重新拿起碗,把最后一口粥喝完,动作慢而稳。
“小曼,你上次说,想把账号往‘银发生活美学’上转。我这两天躺着,想了挺多。”林淑慧的目光落在苏曼电脑屏幕上那个小小的账号图标上,“咱们不和人聊怎么‘熬日子’,而是聊怎么‘过日子’。生病了怎么过,一个人住怎么过,跟儿女处不来怎么过,想学新东西怎么过……就拍这些。”
苏曼心脏砰砰跳,这样的话她不是第一次说了。
“具体呢?从哪儿开始?”
“从我出院开始。”林淑慧说,语气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拍我怎么从需要人扶,到自己走路,到自己做饭。拍我怎么重新布置家里,添点让心里亮堂的东西。拍我……怎么学着,不再把所有指望都放在儿女身上。”
她看向苏曼,眼神里有种近乎天真的信任:“苏曼,我老了,脑子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新花样。但我知道什么样儿的生活是真的,是好的。你就按你想的去做,去策划。只要你觉得对,是往那个‘好日子’上走的,我都跟着。”
苏曼喉头一哽,重重地点头:“好,林姨。我们一起。”
午后的阳光缓缓移动,将病房一分为二,一半明亮温暖,一半宁静荫凉。空气中漂浮着极淡的消毒水味和若有似无的粥米清香。
林淑慧没有提儿子陈阳。她也并不知道,她和他正在做类似的事情:
一个在废墟般的办公室里,啃着干面包,一行行地写代码,用最卑微的方式重建生存的根基。
一个在弥漫消毒水味的病房里,喝着温热的粥,一字字地规划未来,用最平静的姿态重建生活的意义。
他们都在最低处。
但他们都选择了,不躺平,不哭嚎,而是弯下腰,捡起手边能捡的东西——一行代码,一碗粥,一个想法,一点信任——开始重建。
重建的不是宫殿。
只是作为一个人,在倒下之后,还能自己爬起来,往前走的那点尊严和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