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内的丝竹声在苏云琅踏入殿门时悄然低了下去。
她提着千叶琉璃灯,缓步走过铺着明黄色锦缎的长阶。灯盏未点,蓝紫色的琉璃花瓣在殿内烛火的映照下泛着清冷光晕,层层叠叠的轮廓如同含苞待放的莲花,引得两侧王公贵族纷纷侧目。石萋萋跟在她身后半步,手心攥得发白,既紧张又骄傲。
沈霜迟站在尚功局队列前端,看着那盏琉璃灯,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她原以为苏云琅即便能做出成品,也定是粗制滥造,却没想到灯体的精致远超想象,尤其是花瓣边缘那若隐若现的缠枝莲纹,竟与当年苏赵氏的成名作如出一辙。
“这宫女是谁?手中的灯倒是别致。”主位上的娄太后端着茶盏,目光扫过苏云琅,语气平淡却带着审视。
尚功局总管连忙躬身回道:“回太后,这是新入宫的宫女苏云琅,此灯便是她三日内赶制的千叶琉璃灯。”
“三日内?”娄太后挑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小小宫女,竟有这般手艺?”
沈霜迟立刻上前一步,躬身道:“太后有所不知,此女是工部侍郎的庶女,其母当年便是将作监的绣娘,擅制琉璃。只是……”她话锋一转,语气带着隐晦的讥讽,“民间手艺终究难登大雅,这灯看着花哨,不知是否中用。”
娄太后点点头,示意苏云琅近前:“呈上前来,让哀家瞧瞧。”
苏云琅依言上前,走到殿中央的白玉案前。就在她准备将琉璃灯放下时,沈霜迟突然“不慎”撞了她一下,口中惊呼:“小心!”
力道不大,却足以让苏云琅手中的灯盏倾斜。石萋萋惊呼出声,殿内众人也屏住了呼吸。苏云琅却身形稳如磐石,手腕微转,借着沈霜迟撞击的力道,顺势将琉璃灯轻轻放在案上,灯身丝毫无损。
“沈司制未免太过心急了。”苏云琅抬眸,目光平静地看向沈霜迟,“灯盏未稳,若是撞坏了,岂不是辜负了太后的期待?”
沈霜迟脸色一白,强辩道:“我只是担心你失手,好意提醒罢了。”
“好意与否,司制心中清楚。”苏云琅不再理会她,转身面向娄太后,屈膝行礼,“太后,此灯需点燃后方能尽显其妙,恳请太后允许奴婢演示。”
娄太后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见她临危不乱,气度不凡,心中竟生出几分赏识:“准了。”
苏云琅拿起案上的火折子,轻轻吹燃,凑近琉璃灯的灯芯。棉线浸过松脂,遇火即燃,橘黄色的火焰缓缓升起,跳动的火光映照在她清隽的眉眼间。
起初并无异样,殿内有人发出窃笑,认为这灯不过如此。但片刻后,火焰的热量顺着灯座内的铜管上升,驱动齿轮缓缓转动。最外层的琉璃花瓣先是微微颤动,随即如同被春风拂过般,缓缓向外展开,露出内层更为小巧的花瓣。
一片,两片,三片……层层花瓣次第绽放,每一片都薄如蝉翼,在火光中泛着流光溢彩。殿内的丝竹声早已停歇,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盏神奇的琉璃灯吸引,连娄太后也放下了茶盏,眼中满是惊叹。
当最后一层花瓣完全展开时,灯盏内部的琉璃珠突然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如同夜空中的繁星点点,交织成一片流动的星河。星河随着齿轮的转动缓缓流淌,花瓣边缘的缠枝莲纹在光影中若隐若现,美得令人窒息。
“好!好一个千叶琉璃灯!”一名老臣忍不住赞叹出声,“此等巧夺天工的技艺,真是前所未见!”
众人纷纷附和,殿内一片赞誉之声。石萋萋激动得热泪盈眶,沈霜迟则脸色铁青,死死咬着下唇。
苏云琅站在案旁,接受着众人的目光,心中却毫无波澜。她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萧陵身上。
他依旧坐在原位,玄色王袍衬得他身形挺拔如松。烛火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看不出情绪,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始终落在琉璃灯上,似乎在研究其中的机关构造。当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时,苏云琅从他眼中看到了一丝探究与审视,如同利刃般锐利,让她心头一凛。
“这灯的机关颇为精妙。”萧陵突然开口,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打破了殿内的赞叹声,“层层花瓣联动,星河流转不息,想必耗费了不少心思。只是不知,苏姑娘这技艺,是家传,还是另有师承?”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苏云琅身上,包括娄太后和沈霜迟。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实则暗藏试探——苏云琅的母亲早已去世,若她的技艺远超家传,难免引人怀疑。
苏云琅从容应对:“回王爷,奴婢的技艺确实得母亲真传。母亲生前留下了许多图纸和笔记,奴婢不过是站在母亲的肩膀上,略加改进罢了。”她顿了顿,补充道,“至于这机关设计,是奴婢偶然在一本古籍中看到的,结合琉璃烧制的特性,才有了这盏千叶琉璃灯。”
“古籍?”萧陵挑眉,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追问,“不知是哪本古籍?竟有如此精妙的机关之术。”
苏云琅心中暗警,萧陵的追问步步紧逼,显然是在试探她的底细。她早有准备,从容回道:“那本古籍是母亲的遗物,封面早已磨损,并无书名。而且其中许多内容晦涩难懂,奴婢也只是略懂皮毛,侥幸做出这盏灯罢了。”
萧陵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侥幸?苏姑娘太过谦虚了。这等巧思与技艺,绝非‘侥幸’二字所能概括。本王倒是好奇,你母亲既然有如此本事,为何只是将作监的一名普通绣娘?”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知道,将作监虽属工部,却多是匠人出身,像苏赵氏这般精通琉璃与机关的人才,按理说早已晋升,绝不会一直是普通绣娘。
苏云琅的指尖微微收紧,脸上却依旧平静:“母亲性子淡泊,不喜争名夺利,只求能安心钻研技艺。而且……”她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悲伤,“母亲去世得早,还没来得及施展抱负。”
萧陵看着她眼中的悲伤,不似作伪,心中的疑虑却并未消散。他知道,苏赵氏的“淡泊”背后,定有隐情。这隐情,或许就与黑石山矿场、与娄党有关。
“可惜了。”萧陵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如此人才,未能尽其用,是朝廷的损失。”
娄太后见状,连忙打圆场:“靖王所言极是。苏云琅,你这灯做得极好,哀家很是喜欢。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
苏云琅心中一动,机会来了。她屈膝行礼,语气诚恳:“回太后,奴婢不求赏赐。只求太后能允许奴婢查阅将作监的旧档,了解母亲当年的工作,算是完成母亲的遗愿。”
这个请求看似合情合理,却让殿内的气氛再次变得微妙。将作监的旧档涉及许多宫廷机密,尤其是十年前的档案,更是与苏赵氏的死因、霍家案息息相关。沈霜迟脸色一变,连忙上前道:“太后,将作监旧档事关重大,岂能轻易让一个宫女查阅?苏云琅怕是别有用心!”
“沈司制此言差矣。”苏云琅反驳道,“奴婢只是想了解母亲的过往,并无他意。而且,奴婢查阅的只是与母亲相关的档案,绝不会触碰其他机密。若是太后不放心,可派专人监督。”
娄太后沉吟片刻,目光在苏云琅和萧陵之间流转。她知道萧陵一直对霍家案耿耿于怀,而苏赵氏的死又与霍家案有关,若是允许苏云琅查阅档案,或许能引出更多线索。但她又担心苏云琅查出什么不利于娄党的证据。
就在这时,萧陵开口道:“太后,臣以为苏姑娘的请求并无不妥。她一片孝心,值得嘉奖。而且,让她查阅旧档,或许能发现一些当年遗漏的线索,也算是对逝者的告慰。”
萧陵的话分量极重,娄太后不得不慎重考虑。她看着苏云琅,眼中闪过一丝审视:“好,哀家准了。但你只能在专人监督下查阅与你母亲相关的档案,不得擅自翻阅其他内容。若是违反,定不饶你!”
“谢太后!”苏云琅心中狂喜,脸上却依旧恭敬。她知道,这是她调查母亲死因的关键一步。
寿宴继续进行,丝竹声再次响起,殿内的气氛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但苏云琅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她与萧陵的初次交锋,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萧陵的试探,娄太后的猜忌,沈霜迟的敌意,都让她明白,接下来的路,绝不会平坦。
宴席过半,苏云琅借口更衣,悄悄离开了太极殿。她按照之前的计划,前往将作监的方向,想要提前打探情况。刚走到御花园的石桥上,身后便传来一阵脚步声。
“苏姑娘,请留步。”
苏云琅转身,看到梁邱起站在身后,神色冷峻。她心中一紧,警惕地问道:“梁统领有何指教?”
“我家王爷有请。”梁邱起语气平淡,“王爷在御花园的凉亭等你。”
苏云琅心中疑惑,萧陵为何要单独见她?是为了进一步试探,还是有其他目的?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请梁统领带路。”
御花园的凉亭内,萧陵正凭栏远眺。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为他玄色的王袍镀上了一层金边,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冷峻,多了几分柔和。
“王爷找奴婢,不知有何要事?”苏云琅走进凉亭,屈膝行礼。
萧陵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语气开门见山:“你母亲的死,并非意外,对不对?”
苏云琅心中一震,没想到萧陵如此直接。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王爷既然问了,奴婢也不瞒你。母亲的死,定有隐情。而这隐情,或许就与黑石山矿场有关。”
萧陵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你倒是聪明。本王可以告诉你,你母亲的死,与霍家案有关。霍家当年被指谋反,实则是被娄党陷害。而你母亲,因为参与了黑石山矿场的器械研发,发现了娄党私炼兵器的证据,才被灭口。”
苏云琅的身体微微颤抖,虽然早已猜到,但若从萧陵口中得到证实,依旧让她难以接受。“娄党……娄元启……”她咬牙念着这两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刻骨的仇恨。
“没错。”萧陵点头,“娄元启是娄太后的侄孙,掌管黑石山矿场,私炼兵器,意图谋反。本王一直在暗中调查此事,却苦于没有确凿证据。”他看着苏云琅,语气带着一丝试探,“你母亲留下的笔记中,是否有关于矿场器械、私炼兵器的线索?”
苏云琅沉默片刻,心中权衡利弊。萧陵手握重兵,是唯一能与娄党抗衡的力量。若是与他合作,或许能更快地查清真相,为母亲复仇。但她也知道,萧陵绝非善类,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母亲的笔记中,确实有一些关于‘黑石淬炼’‘机关密钥’的记载。”苏云琅缓缓开口,“但这些记载太过零散,我一时难以理解。而且,母亲还留下了半块铜制钥匙,我不知道它的用途。”
“铜制钥匙?”萧陵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钥匙,很可能是打开先帝秘库的关键。秘库中藏有黑石山矿场的全图和娄党私炼兵器的证据。”
苏云琅心中一动:“王爷的意思是,只要找到另一半钥匙,就能打开秘库,拿到证据?”
“没错。”萧陵点头,“但另一半钥匙,很可能在娄党手中。而且,秘库机关重重,需要精通机关之术的人才能破解。”他看着苏云琅,语气诚恳,“苏云琅,本王知道你想为母亲复仇,本王也想为霍家平反,铲除娄党。我们的目标一致,不如合作?”
苏云琅看着萧陵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充满了野心与决心。她知道,这是一场豪赌。赌赢了,能为母亲复仇,还天下一个清明;赌输了,不仅自己性命难保,还会牵连石萋萋等人。
但她没有选择。母亲的仇,她必须报。娄党的罪,必须揭露。
“好。”苏云琅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坚定,“我答应与王爷合作。但我有一个条件:事成之后,王爷必须废除世袭匠籍制度,让天下匠人能凭技艺立足,不再受身份束缚。”
萧陵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赞许:“没想到你不仅有孝心,还有如此抱负。好,本王答应你。只要能铲除娄党,革新朝政,你的条件,本王一定满足。”
夕阳西下,余晖将凉亭的影子拉得很长。苏云琅与萧陵的手,在余晖中轻轻交握。这一握,不仅是两个复仇者的联盟,更是两个理想主义者的约定。
他们知道,前路布满荆棘,充满危险。娄党的势力盘根错节,宫廷的权谋波谲云诡。但他们别无选择,只能携手前行,用技艺与勇气,撕开黑暗,寻找光明。
御花园的风,吹过石桥,带来阵阵花香。苏云琅望着远处的宫殿,心中充满了决心。她的复仇之路,她的改革之梦,都将从这一刻,正式启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