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帐华车内酒香氤氲,却掩不住真涯子眉宇间的焦灼。窗外暮云低垂,分明是山雨欲来的征兆。风云暗涌,正魔两道虽尚未因那三枚凶器与上古神卷掀起波澜,但空气中早已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压抑。他与夏百画这场促膝长谈已不知持续几度晨昏,酒过数巡后,老人终于看破青年眉间锁着的并非醉意——那分明是隔着万水千山仍灼烧肺腑的牵挂。
夏百画执壶的手微微一顿,目光掠过真涯子紧攥的衣襟——那布料已被冷汗浸透。少侠可是觉得闷热?老者看似随意的问话里藏着试探。真涯子恍惚应道:正是...话音未落便惊觉失言,这句无心之语竟似石子投入古井,在老者眼中激起异样涟漪。
夏百画随即拂开绣金车帘,恰有一道惊雷碾过天际。这本是句寻常寒暄,却像柄利刃劈开了命运织就的罗网。真涯子脱口而出的‘正是’二字,在潮湿空气里激荡开去,惊得老者手中茶汤微漾——多少修士穷极一生追寻的机缘,竟在此刻随着几滴溅落的茶水,泼洒成改变宿命的谶语。
热由心生啊。夏百画忽然长叹,指尖轻叩案几,当年遇袭,若非少侠仗义相护,我祖孙二人怕是早已命丧黄泉。他凝视着年轻人躁动不安的手指,这份恩情,老夫今日便还了……
真涯子尚未回神,怀中已多了件冰凉的物件。待他看清那似扇非扇泛着幽光灵韵的古卷时,才惊觉衣袖已浸透冷汗。此刻这掌中之物尚带着檀香余韵,夏百画祖孙的马车早已消失在烟尘中。
他怔怔望着这件令天下正魔两道趋之若鹜,令整个江湖为之疯狂的至宝时,忽然读懂了老者临行时眼底的深意:这世间最烫手的从来不是神物,而是那颗为情所困却仍然跳动如初的赤子之心。
此刻他才明白,方才所谓的热,原是相思灼心,是预感到与若曦即将分离的焦灼,更是对即将席卷天下的风暴的直觉。
热?真涯子苦笑着抚过古卷上的暗纹,指腹触及的每一道铭文都在灼烧记忆。若曦依然被困的画面像块烧红的炭,将理智灼出焦黑的孔洞。他忽然向虚空举起酒盏:原是这颗心,依然在烧啊!骤雨应声而落,将未尽之言浇成满地晶莹的碎玉……
好个赤子之心。远处的马车上,夏百画抚须微笑。孙女芷玉不解回首,只见祖父眼中闪着睿智的光:能因情意而灼热至此者,方配得上这烫手的机缘……
善念生善缘,善心自会结善果。原来就在刚刚,那夏百画见真涯子一副黯然神伤之态,便开口悠悠轻叹道:先前你遭那御霄暗算时老夫出手相助,倒让我们这段生死之交显得纯粹。这般坦荡相交,总好过像你说的那般,在妖界整日拜谢什么救命之恩——那等带着亏欠的往来,实在令人不自在。人若总惦记着谁欠谁、谁负谁,还如何自在相处?
再者老夫亦最厌烦那些虚礼客套,若终日将什么救命之恩挂在嘴边,反倒令人束手束脚——一旦心存亏欠,又该如何做到坦然自若?真涯子深以为然。若非平等相待,何来随心畅谈?二人愈聊愈觉投契,竟生出相见恨晚之感。
夏百画忽正色道:老夫直说了罢。你先前种下善因,才有老夫相救之果;今日送你件薄礼,权当再结一善缘。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柄折扇,目光在真涯子面上停留片刻,待四目相对时,终于抛去最后一丝犹疑,终是扬手将古扇掷去——
前辈这是?真涯子慌忙接住飞来的物件,触手生凉。只见扇骨泛着温润光泽,却摸不出是何材质。正待发问,却听老者朗声笑道:方才不过见你热得慌,又闻听你脱口嚷着热,正好赠你扇风罢了。莫要推辞,寒了老夫的这份心意。
晚辈定当珍而重之...话音未落便被截断:糊涂!那夏百画颤声道:器物不用,难道要供起来?莫非要等数九寒天,再捧将出来睹物思人?说罢自己先笑出声来。
真涯子闻言一怔,旋即恍然。郑重执扇行礼:前辈教训得是,小子必让此物物尽其用。见青年会意,夏百画这才满意地捻须点头,转身时衣袂翻飞如白鹤展翅。
那夏百画临行之际,悠悠道:你我虽仅匆匆一面之缘,老夫却觉与你分外投契。身无长物,此物你权且当作个念想…真涯子一边道谢,一边暗忖此物必非凡品。遂展开折扇细看,未见异常后郑重收好。
二人闲谈片刻,夏百画察觉到真涯子心不在焉,思绪怕是早已飞向远方壁画,知其肩负重任又为情所困,便不再挽留,只道:山水有相逢,后会有期。真涯子亦含笑回应:聚散随缘,他日重逢再与前辈把酒言欢。
告别时,二人皆显淡然,洒脱中透着郑重。一旁的芷玉早被他们云山雾罩的对话绕得昏昏欲睡,竟半睡半醒间一连数日。待真涯子下车之时,夏百画只匆匆挥手作别,全无离愁——这几日的相处,已让彼此悟得了一切自在随缘的真谛……
可当真涯子举目四望,既未见芷玉喃喃自语之琼楼玉宇,也无异域奇观,眼前仍是熟悉的六道岗。他凝望玄极山方向良久,眼中交织着复杂神色,最终释然道:以掌门师伯之修为,那御霄子还能猖狂多久?念及师门恩怨与肩上之重任,
再想到那御霄子的累累恶行、以及恩师明镜道人的百般冤屈,还有自己尚未完成的使命,真涯子目光一凛,决然御风而去。天际尽头,那道身影已化作流光。山风拂过,卷起几片落叶,仿佛在诉说这段亦师亦友的奇妙缘分。
车厢内,夏百画听着那骤然远去的身形喃喃道:此子心地纯善,然赤子之心却历经诸多磨难,但愿经此一事能明辨真伪,也不枉老夫一番苦心相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