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涯子对这位师兄怀有深刻的理解,甚至掺杂着几分难以言明的怜悯。八年前的那场初遇,是天行健率先出手救下若曦;后来在玄渊潭畔的枯守岁月里,他与紫霞峰如月大师座下的五弟子紫瑶暗生情愫。那些月下私语,潭边倾诉,究竟是互诉衷肠后的两情相悦,还是无疾而终的遗憾?真涯子从未探寻。
他深谙每个人都需要保留独处的净土,都该保有不容触碰的私密天地。即便与天行健交情莫逆,他也始终恪守着这条无形的界限——除非对方主动袒露心迹,否则纵使再过十年百年,他也不会越界贸然相询。更何况,自身与若曦的情感纠葛已令他心力交瘁,更无暇过问他人的因果。
关于若曦,真涯子曾暗自揣度过天行健的心意。但在长达七年的观察中,若有,也不过是初遇时的仗义援手,或是经年累月的恻隐之心。后来,他确信那份关怀仅止于道义——若非如此,这两个本应毫无交集的生命,又怎会产生一刹那的羁绊?当然,这仅是真涯子一厢情愿的论断,天行健的真实心思,终究是雾里看花。
记忆深处,那个画面始终鲜活:获救后的若曦望向天行健的眼神,闪过与自己初遇时如出一辙的恍惚。这种微妙的相似之处曾令他辗转难眠,心头泛起过酸涩的涟漪。后来才恍然发觉——他与天行健的眉宇确有七分神似,身形轮廓更是难分伯仲。想来乱世烽烟中,乍逢巨变,又于生死之际,一个惊魂未定的弱质女流,在恍惚间将救命恩人错认作前世故人,倒也在情理之中。
真涯子正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中。他想起若曦初见天行健时那似曾相识的神情,那莫名的熟悉感,又忆起天行健与紫瑶之间若有似无的情愫。作为乾坤宫首徒,天行健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无数目光,这份克制与隐忍,真涯子再理解不过。只因作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他不得不压抑真实的情感,这份隐忍与坚守,真涯子都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而此时的天行健,却被雅间里几幅水墨丹青深深吸引——
不同于真涯子眼中烟雨江南的离愁别绪,天行健却在这些画作中看到了另一番景象,激起了别样的涟漪。那朦胧烟雨中,他仿佛看见思念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淅淅沥沥的雨丝恰似画中伊人绵长的思念——不再是汹涌澎湃,而是缠绵悱恻。
蒙蒙的细雨,缠缠绵绵恰似画中男子的思念缠绵,他抬眼凝望,仿佛也在叩问:为何总在那些飘雨时节,思念便如潮水般涌来?江南烟雨初霁,而心头的雨却从未停歇。画作尽头那句直击心灵的诘问,更让他心头一震。
蓦然回首,槛外长江空自流。天行健读出了那份刻骨的怅惘:为什么总在,那些飘雨的日子,深深地把你想起?
天行健轻阖双眼,任思绪在画作的细雨中飘摇。暗香浮动间,百转千回的心绪几经挣扎,他强自按捺着胸中翻涌的波澜。良久,当他再度缓缓睁开双眼,正对上真涯子满是关切的目光。那眼神中分明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却体贴地没有追问。多年后,天行健才明白,当年真涯子那目光深处,所闪烁的那一种难以言说的光芒——叫做悲哀。
茶香氤氲中,二人相对无言。当真涯子第三次斟茶时,天行健以指节轻叩桌面致意。正巧店小二推门布菜的空当,真涯子温声提议再加几道,天行健却觉兄弟之间对酌不必见外,心意已足。待小二退下,真涯子举杯轻叹:这杯中之物,盛满着的都是苦涩的离愁,而饮下去的,尽是那经年辛酸的别绪。
当酒液入喉,咽下的皆是无法言说的苦楚,人们总想借酒消愁,妄图用烈酒麻痹那锥心之痛。酒精能麻痹的从来不是蚀骨之痛、钻心之伤。真正的痛楚会让人哭到清醒,极致的悲伤能令人笑至癫狂。
而真正刻骨铭心的伤痛,从来不会被酒精所稀释。那种痛甚至能让人产生幻觉——正如古语所云酒不醉人人自醉。世间总说人人都有被宽恕的权利,可纵使原谅了全世界,唯独没有原谅他自己——那份蚀骨的相思却始终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而无法原谅自己的人,终将被尘世虚妄的美好击垮心智。而无法做到与自己和解的人,往往被所谓的遗憾过往而折磨得形销骨立。至于那些为欢庆而举杯之人,暂且不论——他们尚未参透,喜庆之时的佳酿本该助兴,可宴席间总有人借酒失态、言行无状。
若真心怀喜悦,何须依赖酒精?莫非即便身处欢场,仍难释怀心底那道陈年旧伤?天行健忽然懂了真涯子当年那些被旁人嗤笑的言论,那句被世人所误解的箴言,原来每个看似荒谬的观点背后,都藏着不为人知的切肤之痛。而那些视之为谬论者,自有其立论根基。
人间百态,心境万千。这世上从不存在真正的感同身受,正如你的痛楚他人永远无法真正体会。得失之间玄妙难测,此刻的获得或许正酝酿着失去,而眼下的失去何尝不是另一种得到?真涯子絮絮诉说着超越时光的感悟,天行健却望着杯中倒影,看见的都是再也回不去的往昔。
这恰恰印证了一个真理:他不懂你之所痛,而并非不解你之所言。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所有得失轮回,恰似掌心沙砾——紧握时流失,摊开时沉淀。真涯子倾诉离愁间的沉浮,天行健看到的却是那流年的残酷......
琥珀光里,愁绪穿肠;玉杯相碰,往事倾吐。两位故人把酒叙旧,当话题谈及明镜道人与云阳真人时,二人皆为师长的境遇而忧心忡忡。天行健初闻那些传闻时难以置信,但岁月终将真相层层剥落。
随后对真涯子诉说起这些年明镜道人的变化:最初常在玄渊潭断桥现身,后来行踪日渐诡秘,停留时间也越来越短。最令人费解的是那明镜道人时而疯癫时而清明,周身散发的暴戾气息却真实得令人战栗。按天行健的观察,其师时而癫狂中却透着清明,时而清醒间却突现暴戾,虚实难辨的气场令人捉摸不透。
而当真涯子提及明镜夺剑的之事时,天行健则更是惊愕难言。他无法理解,更难以想象——那明镜道人竟为虚无缥缈的传说蛰伏多年。既怕伤及挚友,又不知如何开解,天行健只得将满腹的疑惑化作一声叹息,在唇边徘徊......酒过三巡,两位知交相对无言,唯有檐外冷月照着他们杯中摇晃的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