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忆起自己刻意疏远的愚蠢行径,都因那可笑的傲慢——以云梦这般蕙质兰心的女子,任谁见了能不心生怜爱?可偏偏是少年意气用事,终究成了抱憾终身的痴人。最痛是每当想起云梦待他的万般柔情,昔日那些耳鬓厮磨的温存,换来的却是他狠心给予的千般辜负。往事如烟似雨,每一滴都重重砸在青锋心上,激起阵阵绞痛,最终汇成血泪交织的悔恨长河。
摇曳烛光里,叹息声中,眼前总浮现那个始终深爱着的倩影。有一种叫做思念的笔,每一秒都在其心头描摹着她的模样。她身上淡淡的兰香,泉水般清润的叮咛,此刻竟在耳边清晰回响:青锋,要记得多喝热水……他怔怔望着案上茶盏,忽然瞥见檀木桌上散落一旁的挖耳工具盒——黄铜耳勺曾在夕照里泛着温润的光,木柄纹路蜿蜒如他们纠缠的过往。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那年落魄潦倒之际,她俯身为他清理耳垢的专注神情;后来特意寻来这柄螺纹暗藏的精致耳勺,说是这样才不易伤着。青锋摩挲着器物上经年累月留下的包浆,每一道纹路都在诉说那个盛夏——她为让他足底透气,连夜在新履上扎出繁星般的孔洞;而昔年寒冬里跑遍坊间寻来的羊皮手套,至今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
彼时二人共处,云梦曾温柔似水的缓声道:“我要为相公,修一次眉……”她眸中带笑,尽是浓情蜜意……每一次下刀,都极为小心谨慎,每一笔都精雕细琢,吐气如兰之间,她曾骄傲地抚摸过自己为相公精心修整过的剑眉——相公快看,修得还好吧……
而每当想起她曾为自己洁面,先取一白纱覆于其面,再以温热水轻拍,待纤纤玉指反复按压面部许久之后,她方才满意地凝视着面色白皙了几分的相公——那眼眸深处,难以掩饰那秋水之中蕴藏的万缕柔情……
青锋合上手中书卷,从抽屉深处再次取出那件珍藏多年之物——黄铜勺头在阳光下泛着温润光泽,檀木柄上的纹路仿佛刻着他们缠绵悱恻的过往。刹那间往事排山倒海般袭来:
她常以自己食指前端摩挲着他大拇指上的指甲,言此举有助于其睡眠…恍惚间,书呆子红了眼眶——她昔日曾为书生深藏于手心的大拇指而忍俊不禁,于耳鬓厮磨的夫妻情深中,此恩爱的细节竟成了他们每晚入眠的惯例:夫君,今后切不可将其修剪过短,否则,便毫无感觉可言了……
此时凝视着多年以来始终舍不得剪短的指甲,青锋不禁眼眶泛红——唯恐故人重逢时花开甲未在,却不曾想,望穿秋水间叶落伤情已几度秋意浓!最令他难忘的是,此刻铜镜中青胡茬的下巴,清晰地记得当年,她见自己的剃刀钝了后,她曾跑遍中州选购新刀;甚至,竟连他贴身的衣衫布袜,都是她亲手一一置办。
最揪心是,每当想起她抚过自己胡茬时眼里的欢喜,连那刮刀钝了这些琐事,她都牢牢记挂在心上……
如今每每目之所及那些贴身的衣物,经年的物件,无不浸透着她细腻入微的牵挂。此刻回忆如潮,将他淹没在甜蜜又苦涩的浪涛里,每一朵浪花都裹着细碎的星光与琉璃碴。
记忆深处,那云梦的无限关怀又浮上心头,她那声温柔的嗔怪此刻犹在耳畔响起:天这样寒,怎不换上我新给你新置的贴身内衣?青锋至今仍记得自己当时的沉默——那件带着爱人温度的新衣,他原想珍藏到白发苍苍时再取出,让云梦看看她在自己心中那沉甸甸的分量,同时令她看清,云梦她年轻时在他青锋心尖曾刻下的印记。
如今想来,这份未及说出口的心意,倒成了岁月长河中,最酸楚的遗憾。——谁能明白,那件贴身衣物竟被他当作了时光锦囊珍藏至今,如今摩挲着书桌抽屉里那些泛黄的物件与至今未曾舍得一穿的内衣,每一件都浸透着云梦倾注的柔情,每一件都浸染着她炽热的爱意。她总想把最好的都给青锋……
如今这些旧物却成了扎在青锋心头的刺,而此刻思念的痛楚便如同那潮水漫过堤坝般漫过其胸膛。
往事如烟,虽不堪回首,书生却始终将那份爱深藏心底——那年深秋的黄昏总在梦里重现。恍惚间,思绪又飘回那个叫做爱琴海的中州小镇。那时的午后,他们常依偎着商量出游去处,青锋虽早闻此地盛名,却因囊中羞涩而亏心般从未与云梦提及。
依稀记得云梦与青锋二人无意间提及此地,在兴致勃勃的讨论后,二人便决定黄昏后即刻前往……多年后青锋才明白,她哪里是真的贪玩?不过是想要心爱之人牵着手,在最美的年华里,将两人的足迹印在每一处风景中。她不过是想和心爱之人携手十指相扣走过每个角落,在时光里刻下相爱的印记。
那年深秋的黄昏,青锋骑着毛驴载着云梦穿过凛冽的晚风。枯叶在脚下沙沙作响,她便将脸紧贴在他背上,两人相拥的温度竟让刺骨寒风都变得些许温柔——
中州爱琴海的街灯次第亮起时,毛驴驮着相拥的两人穿过萧瑟长街。夜微凉,风打着旋儿,空气中都充满了浓浓秋意的寒气。云梦从背后紧紧环抱住他,将贴在青锋的后背上的脸颊,贴的很紧了些……犹记得那时他二人前胸与后背间流淌的暖意,竟让那凛冽的秋风都成了缠绵的注脚。寒风刺骨,却冻不散两人相偎的暖意。
其实她何尝不知书生囊中羞涩?那执意要来爱琴海的任性,无非是期望在二人垂垂老矣之际,重临旧地时告诫那个没良心的蠢货:青春岁月中,我曾陪你一同走过……
当七彩水柱随着乐声跃入夜空,青锋恍惚觉得置身幻境。月光给云梦的侧脸镀上银边时,他忽然喃喃:往后要在故乡也造这般景致。这话听着痴妄,却藏着他最赤诚的念想——恨不能将世间美好都捧到她眼前。
他们绕着喷泉走了整整两圈,如海洋般浩瀚的五彩风车环绕着爱琴海,她们逛遍了这里的每条挂着灯笼的巷弄,直到市集的喧嚣都化作耳畔的蜜语——这就是初见爱琴海时,霓虹映着喷泉的水雾,月色如洗,佳人在侧,青锋恍惚间如在梦中脱口而出的那句话……也不知当时的云梦作何感想,但这句话却成了青锋余生最真切的执念。
如今再回首,当年那些寻常的黄昏,竟成了此生都再难触及的琉璃梦境。抽屉里静静躺着的旧物,件件都在诉说:最深切的爱,往往藏在最朴素的细节里。
犹记得当年的深秋黄昏,他们绕着爱琴海手牵着手逛遍那里的每一寸土地。人声鼎沸中,青锋眼里只看得见云梦的笑靥如花。那一刻的欢愉,竟成了往后余生岁月里,那书呆子青锋最痛的怀念。
连同云梦那浅浅的梨涡,一并都刻进了那个叫做汪隐海,字青锋的书生记忆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