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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星河跟着那队宫人走出竹舍时,雨还没有停。

玄色的马车停在山道旁,车厢是用上好的乌木打造的,四角挂着鎏金的铃铛,被雨打湿后泛着冷光。卫凛牵着黑马立在车旁,斗笠重新压回眉骨,只在沈星河经过时低声道:“少主放心,属下会跟上。”

沈星河没回头,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那支白玉簪。簪头的桃花棱角被体温焐得温润,倒像是块有了温度的石头。阿竹站在竹舍门口,手里还攥着块没送出去的米糕,见他望过来,突然红了眼眶:“先生……你还会回来吗?”

“会的。”沈星河朝她笑了笑,青布长衫在雨里轻轻扬起,“等后山的桃花再开时,我就回来。”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将竹舍和那抹小小的身影抛在了雨幕深处。车厢里铺着厚厚的锦垫,角落里燃着只银炭盆,暖意融融,却驱不散沈星河骨子里的寒。他靠着车窗坐下,看着外面飞逝的山景,那些被唤醒的记忆正一点点拼凑成形。

沈星河,前朝镇北侯独子,七岁随父征战,十五岁镇守雁门关,二十岁时已是手握十万兵权的“少年将军”。他记得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守好这江山”,记得与旧部们在军帐里歃血为盟,更记得那个总爱偷溜进他书房的女子——苏绾。

那时她还是吏部尚书的小女儿,总穿着身鹅黄衣裙,像只不知愁的黄莺,叽叽喳喳地在他耳边说些京中趣闻。他练字,她便在一旁磨墨,趁他不注意,偷偷在他砚台里加些桃花瓣;他看兵书,她便趴在桌上打瞌睡,发丝垂落在书页上,带着淡淡的冷梅香。

“沈星河,你说这天下什么时候才能太平啊?”有次她望着窗外飘落的桃花,突然这样问。

他当时正擦拭着佩剑,闻言抬眸:“等我平定北境,卸甲归田那日,便是太平。”

她笑起来,眼里的光比剑穗上的宝石还要亮:“那我便在江南种满桃树,等你来寻我。”

……

“沈先生?”

车外传来太监尖细的声音,打断了沈星河的思绪。他掀开车帘,发现马车已停在了宫门前。朱红的宫墙在夜色里像条蛰伏的巨龙,墙头上的琉璃瓦沾着雨珠,在宫灯映照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陛下在长乐宫等您呢。”领头的太监脸上堆着假笑,眼神却不住地往他身上瞟,像是在打量什么稀奇物件。

沈星河没说话,径直下了马车。青布长衫与周围宫人的锦绣服饰格格不入,却没人敢多问。他跟着那太监穿过一道道宫门,雨渐渐小了,风里飘来阵阵熟悉的冷梅香,让他脚步一顿。

这香味……是苏绾惯用的熏香。

长乐宫的宫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暖黄的灯火。太监在门外躬身:“沈先生请进,杂家就在此处候着。”

沈星河推开宫门,殿内的暖意夹杂着梅香扑面而来。紫檀木的桌椅,墙上挂着的《寒江独钓图》,甚至连窗台上那盆开得正盛的墨梅,都与记忆里苏绾的闺房一模一样。

只是主位上坐着的女子,已不是当年那个会在他砚台里加桃花瓣的少女了。

苏绾穿着身正红色的贵妃朝服,凤钗斜插在发髻上,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三年不见,她褪去了少女的青涩,眉眼间多了几分疏离的清冷,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像浸在水里的墨石,深邃得让人看不透。

她正临窗坐着,手里捧着杯热茶,见他进来,只是淡淡地抬了抬眼,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沈星河?”她轻声念出他的名字,语调平缓,听不出喜怒。

沈星河站在殿中,雨水从发梢滴落,打湿了青布长衫的前襟。他望着她,喉头有些发紧,那些在竹舍里翻涌的情绪,此刻却像被冻住了一般,说不出一个字。

“三年不见,沈将军倒是清减了不少。”苏绾放下茶杯,站起身。她比当年高了些,红色的裙摆拖在金砖地面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听说你坠崖后便失了忆,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托贵妃娘娘的福,还记得些。”沈星河的声音有些沙哑,目光落在她鬓边——那里没有插着桃花簪,而是一支赤金点翠的凤凰步摇。

苏绾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讽刺,走到他面前,仔细打量着他:“看来阿竹把你照顾得不错。那姑娘是我三年前安插在断崖下的人,本是想……若你还活着,也好有个照应。”

沈星河猛地抬眸:“你早就知道我还活着?”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苏绾避开他的目光,转身走到墙边,指尖轻轻拂过那幅《寒江独钓图》,“沈星河,你该明白,有些事一旦开始,就由不得我们了。”

“所以你就入宫为妃,嫁给那个篡位的逆贼?”他的声音陡然拔高,胸口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苏绾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却没回头:“陛下待我不薄。”

“不薄?”沈星河笑了,笑声里满是悲凉,“他害死先帝,屠戮忠良,逼得你我……”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有些伤口,连触碰都是疼的。

殿内陷入沉默,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宫灯的光晕在苏绾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她的侧脸在灯火里显得有些模糊,像幅褪色的画。

过了许久,沈星河才缓缓开口:“卫凛来找我了。”

苏绾的动作顿住了。

“他说旧部们都在等着我,说太子……哦不,现在该叫陛下了,他想借着你的名义拉拢人心。”沈星河一步步走近她,“你让他来找我的,对吗?”

苏绾转过身,眼眶有些红,却倔强地没让眼泪掉下来:“沈星河,你斗不过他的。如今禁军都在他手里,朝堂上的大臣不是他的亲信,就是敢怒不敢言的老臣,你回去,不过是飞蛾扑火。”

“那你呢?”他盯着她的眼睛,“你入宫,就是为了做他的棋子?”

“我是为了活下去。”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也是为了……让你活下去。”

沈星河的心猛地一揪。他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她坠崖前说的那句“活下去”,想起这三年来她明面上入宫为妃,暗地里却在寻找他的踪迹,想起阿竹说过,后山的草药都是山下一个蒙面人送来的……原来那些看似巧合的事,全是她在背后默默安排。

“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你保护的少年将军了。”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复杂的情绪,“苏绾,我回来,是要拿回属于我的一切,包括……”

他的话没说完,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太监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脸色惨白:“贵妃娘娘,陛下……陛下驾临了!”

苏绾脸色骤变,下意识地拉住沈星河的手,将他往屏风后推:“快躲起来!”

沈星河握住她的手腕,她的手很凉,微微发颤。他看着她眼里的慌乱,突然笑了:“躲什么?我正想会会这位新陛下。”

话音刚落,殿门被推开,一个身着明黄色龙袍的男子走了进来。他约莫二十七八岁,面容俊朗,眼神却阴鸷得很,嘴角噙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正是当朝天子,萧彻。

萧彻的目光先是落在苏绾身上,随即转向沈星河,眼里闪过一丝玩味:“这位便是……沈星河?”

沈星河松开苏绾的手,挺直了脊背。即使穿着青布长衫,气势也丝毫不输于龙袍加身的天子:“罪臣沈星河,参见陛下。”

“罪臣?”萧彻笑了,走到他面前,两人身高相仿,目光在空中交汇,火花四溅,“沈将军平定北境,护我大晏河山,何罪之有?倒是朕,这三年来时常想起将军,若不是将军当年‘意外’坠崖,朕这龙椅,怕是坐不稳呢。”

这话里的嘲讽和威胁显而易见。苏绾站在一旁,手心都攥出了汗,却不敢出声。

沈星河迎着萧彻的目光,不卑不亢:“陛下说笑了。臣不过是侥幸活下来的废人,哪敢惦记陛下的龙椅。”

“废人?”萧彻挑眉,目光落在他微微颤抖的左手上——那是当年为了护驾,被箭射穿留下的旧伤,“沈将军说笑了。朕听说,将军的旧部们最近可不太安分啊。”

空气瞬间凝固。

沈星河知道,萧彻今日来,根本不是偶然。他早已布好了局,就等他自投罗网。

“陛下若是担心,大可将臣处死。”沈星河淡淡道,“只是臣死了,那些旧部怕是会更不安分。”

萧彻的脸色沉了沉,随即又笑了:“沈将军还是这么聪明。朕今日来,不是为了杀你,而是想给你一个机会。”

他走到苏绾身边,伸手揽住她的腰,动作亲昵,眼神却冰冷地看向沈星河:“只要你肯归顺朕,朕便封你为镇国公,与贵妃……也好再续前缘。”

苏绾的身体僵住了,脸色苍白如纸。

沈星河看着眼前刺眼的一幕,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里只剩下一片清明:“多谢陛下美意。只是臣早已厌倦朝堂,只想回江南,看遍十里桃花。”

萧彻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看来,沈将军是不给朕这个面子了。”

“臣不敢。”沈星河微微躬身,“只是心有所属,不敢奢求。”

“好一个心有所属!”萧彻猛地甩开苏绾,厉声喝道,“来人!”

殿外立刻冲进来一队禁军,个个手持长刀,将沈星河围了起来。

苏绾惊呼一声,想要上前,却被萧彻死死按住:“绾绾,别闹。这是朕与沈将军之间的事。”

沈星河看着围上来的禁军,又看了眼脸色苍白的苏绾,突然笑了。他缓缓抽出藏在袖中的竹杖,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将竹杖的一端拧开——里面竟是一柄细长的软剑,剑身在灯火下泛着冷冽的光。

“陛下以为,这点人就能留住我?”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久违的锋芒,“三年前我能从断崖下活下来,今日,便能从这长乐宫里走出去。”

萧彻脸色铁青:“拿下他!死活不论!”

禁军们一拥而上。沈星河身形一晃,软剑在他手中如臂使指,招式凌厉,竟是丝毫不像个伤愈的人。青布长衫在刀光剑影中翻飞,他一边应对着禁军,一边朝苏绾的方向靠近。

“沈星河,你快走!”苏绾挣脱萧彻的钳制,朝他喊道,“别管我!”

沈星河没理她,软剑出鞘,瞬间逼退了几个禁军。他知道,他不能再让她独自留在这牢笼里了。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伴随着卫凛的声音:“少主,我们来了!”

沈星河心中一喜,知道是卫凛带着旧部来了。他看向萧彻,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陛下,看来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萧彻脸色骤变,厉声喝道:“关门!快把宫门关上!”

然而已经晚了。长乐宫的宫门被猛地撞开,卫凛带着一群身着黑衣的人冲了进来,个个身手矫健,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殿内顿时陷入一片混战。刀光剑影,惨叫声、兵器碰撞声不绝于耳。沈星河护在苏绾身前,软剑舞动如飞,将靠近的禁军一一击退。

混乱中,沈星河瞥见萧彻正悄悄往后退,似乎想趁机溜走。他心中一动,刚想追上去,却见一支冷箭从暗处射来,直指苏绾的心口!

“小心!”沈星河想也没想,猛地将苏绾推开,自己却迎上了那支箭。

“噗嗤——”

箭头没入血肉的声音清晰可闻。沈星河只觉得后背一阵剧痛,眼前瞬间发黑。

“沈星河!”苏绾惊呼着扑过来,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你为什么这么傻!”

沈星河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突然笑了,伸手想替她擦去眼泪,指尖却在触到她脸颊的前一刻垂落。他的视线渐渐模糊,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她鬓边那支赤金点翠的凤凰步摇,在灯火下,竟有些像当年那支桃花簪……

“等……等桃花开了……”他喃喃道,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彻底没了声息。

“沈星河!沈星河!”苏绾抱着他冰冷的身体,哭得撕心裂肺。

殿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沈星河苍白的脸上,也落在苏绾散落的发丝上。

卫凛解决了最后一个禁军,走到苏绾身边,看着昏迷不醒的沈星河,沉声道:“贵妃娘娘,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必须立刻离开!”

苏绾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眼神却异常坚定:“对,我们走。”

她小心翼翼地扶起沈星河,卫凛在一旁帮忙。三人趁着夜色,离开了火光冲天的长乐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而那支从沈星河袖中滑落的白玉簪,静静地躺在金砖地面上,簪头的桃花,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未完的约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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