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玄青大氅衬得裴闻铮的身形更为单薄,他长身玉立,好看的眉眼尽数展露在火光之中。
干燥的指尖下意识地对捻,他抬眼看向秦有为,声音中丝毫起伏也无:“秦大人今日当真要拂本官的面子?”
“裴大人便莫要为难徐统领了,”秦有为面上泛起几分疏离的笑意:“百姓们都瞧着呢。你乃堂堂大理寺卿,掌管天下刑狱,本就该以身作则。但今日却在此讨要殊遇……”
他叹了口气,随即语重心长道:“此事,明日若是传出去,于你官声有碍啊!”
本以为裴闻铮闻言,势必会恼羞成怒,却不曾想他面色如常,盯着秦有为的目光还带着些许审视的味道。
少顷,他不怒反笑:“你今日现身的时机倒是巧,就挑在本官家眷入城的当口。若换个不知情之人,还以为你今日,是特地为本官而来!”
秦有为本也不知与孙翮勾结之人究竟是何身份。午后裴府马车在此出现之时,他心中并不是那么笃定。
直到裴闻铮现身,出言为马车中的人作保,欲逃过禁军的盘查,他才笃定姚琢玉口中别有用心之人,就是他裴闻铮!
且此刻,赵泽还在一旁看着,这是现成的功劳,秦有为如何肯就此放过?
今日之举是倚仗了姚琢玉,这功劳得的有些不光彩,好在夜色朦胧,火光昏昏,照不出他臊红的面皮。
但眼中难免流露出几分心虚,秦有为干笑两声:“怎么会?我向来对事不对人。”
裴闻铮举目望向后头的马车,只见那道锦帘将车厢中的景象严严实实地遮住,什么都不曾展露在众人眼中。
嘴角勾起几分笑意,一股冷风入喉,他猛地呛咳出声,好一阵儿才止住。
裴闻铮哑着嗓子:“秦大人当真要查?”
“自然!”秦有为将腰板挺直了些,毫不客气道。
徐晖见二人之间愈发剑拔弩张,欲上前打个圆场,但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作罢。
人群外,赵泽面上神情越来越淡。
见裴闻铮已有妥协之意,秦有为转过身,朝着徐晖道:“还请徐统领照章办事,切莫徇私!”
徐晖看了裴闻铮一眼,见他只垂首站在原地,不发一言,斟酌片刻,他颔首应下:“大人放心。”
说着,徐晖领着两名禁军行至马车前,稍抬了下巴,他朝着吴谋道:“将锦帘拂开,我等奉命搜查。”
“这……”
“磨蹭什么?”徐晖不耐烦,他上前一步,抬手便欲拂开锦帘。
吴谋面上涌现的紧张之色,顿时叫不远处的秦有为心神一振!
“大人……”吴谋神情急切:“您快说句话呀!”
“吴谋,你要兄长说什么?”马车中响起一名女子温婉动人的嗓音,少顷,锦帘从内拂开,露出半张桃花面。
大约是外头的火光有些耀眼,她又将帘子往下压了些许,恰好遮住她上半张脸。
裴闻铮的目光将她紧紧噙住,眉眼里的凝重悄然散去,缱绻几要溢出眼眶。
红唇微微张着,面颊上还带着些浓睡的痕迹,许鸣玉从怀中取出路引文书,伸手递出去,语气歉疚:“这几日一路舟车劳顿,方才不小心睡着了。未能及时配合各位大人盘查,是我之过,莫要为难我兄长。”
“兄……兄长?”秦有为闻言,心陡然一沉。
赵泽神情亦是一滞。
裴闻铮睨了秦有为一眼,明知故问:“本官早便说明马车中坐着的,是本官家眷,秦大人为何如此失望?”
“不……不……”
“你以为马车中坐着的是何人?”裴闻铮逼问道。
徐晖接过许鸣玉递来的文书,借着火光瞧清后,他手执长剑挑开锦帘又朝内望了望。
许鸣玉顺势松开执着锦帘的手,似不堪光亮般偏过脑袋,眉心微蹙,端得是弱柳扶风。
众人只瞧见她秀气的侧脸。
见马车中除了她与几个包袱外,并无旁人,徐晖道了声“得罪了”后,便收回长剑。
锦帘垂落,光亮被尽数遮挡在外,许鸣玉眉眼顿时舒展,她自昏暗中睁开眼。
此刻虽瞧不见裴闻铮的身影,但能听见他的声音在外响起。
难得见他如此咄咄逼人,许鸣玉嘴角顿时挽起几分笑意。
“秦大人,据本官所知,城门处的事务一向不归御史台管,你今日无故前来……”裴闻铮上前一步,目光如炬:“实在令本官费解。”
思及赵泽就在不远处冷眼瞧着,秦有为的腿突然有些软,他几乎站立不住。
眼神躲闪,他咽下口中干涩:“我今日也是碰巧经过,见大人似在为难城门守卫,这才仗义执言,并无他意。你多心了。”
裴闻铮轻笑一声:“秦大人多虑了,本官从不多心,更不杞人忧天。”
他凑近些许,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讥讽:“为他人驱使,你也太过愚蠢!”
秦有为闻言,顿时苍白着脸,僵立在原地,眼中尽是不敢置信。
他……他怎么知道?
而裴闻铮已然移开视线,转眼见赵泽已领着李染转身离去,面上缓缓落上一抹淡淡的笑意。
看也不看不知所措的秦有为,裴闻铮询问徐晖:“徐统领,眼下舍妹能入城了么?”
“自然。”徐晖忙颔首,随即朝着手下一挥手,扬声道:“放行!”
“多谢。”
秦有为不知裴闻铮是何时离去的,耳畔不断回响着他方才那句话。
“为他人驱使,你也太过愚蠢!”
寒风吹得他浑身打起摆子,徐晖见状,心有不忍,上前道:“大人,就要宵禁了,你还是回府歇着去吧。”
今日将圣上请来,言之凿凿要替朝廷揪出别有用心之人,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秦有为惨笑出声,他心中纵有万般不甘,最后只化作一声叹息:“是该回府歇着去了。”
***
裴府。
裴闻铮先行下了马车,随即快步行至许鸣玉的车驾前。
吴谋见状,自辕座上跃下后,便佯装望天。
许鸣玉方走出车厢,便见一只修长的手递至眼前。
裴闻铮凝视着她:“下来。”
许鸣玉一笑,将手放入他掌心之中,任由他搀着下了马车。
众目睽睽之下,本以为他会松手,却不曾想他蜷起指尖,握紧。
“随我来。”
他垂落衣袖,借此遮挡住二人交握的手,随即领着许鸣玉快步往府中走去。
待行至裴闻铮院中,他松开手,将院门阖上,整个人伫立在门前半晌未动。
手心中温热散去,许鸣玉看着他的背影,低声唤他:“虚怀?”
风吹枝叶,其声娑娑。
非是风动,非是幡动。
裴闻铮转身,抬手将许鸣玉揽入怀中,面颊深埋进她一侧肩颈。
他虽什么都没说,许鸣玉仍能感觉到他动作里的郑重与庆幸。
想起这几日风餐露宿,也未曾好好洗个澡,许鸣玉面颊上升起薄红:“虚怀,你松开我……”
“鸣玉,别动。”裴闻铮环住她的脊背,力道大得宛如要将她扣进骨子里一般:“让我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不臭么?”许鸣玉笑道:“我可好几日未曾好好梳洗了。”
裴闻铮轻笑出声,清浅的鼻息喷薄在她颈侧,方才心底那阵惶恐不安缓缓褪去。
他站直身子,指腹摩挲过许鸣玉的面颊,瞧见她眼中自己清晰的倒影,裴闻铮弯起唇:“我有好消息要告知于你。”
“既是好消息,便不急于一时。”许鸣玉抬手握住他的虎口,神情凝重:“虚怀,宋含章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