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眼下乍暖还寒,但湖面上的冰已然融化。接连不断的雨丝斜落,湖面漾起无数细密涟漪。
新发的柳枝垂岸,细叶被雨水砸落,如浮萍一般随着涟漪飘远。
从湖心亭望出去,在连天雨幕之中,一叶小舟系在码头。几只野鸭为了避雨,缩着脖子躲在小舟的舷窗下。
“春江水暖鸭先知,”曾山敬将目光从野鸭上移开,意有所指道:“尽管永历十三年的冬日较往年难熬,但也总算熬过去了。”
裴闻铮眸光一顿,少顷,他转头看向并不平静的湖面:“晚辈享朝廷俸禄,不愁吃穿,故不敢谈难熬,曾相公口中指的,应当另有其人吧?”
曾山敬笑看他一眼,反问道:“莫非在你心中,只有吃不饱穿不暖才算艰难度日?”
“自然,私以为万事都大不过生死。”
曾山敬摇头一笑,不赞同道:“那我且问你,倘若一个人无师无友,满腔抱负无人可述,这算不算难熬?”
“不算。”
“倘若此人还身负骂名,世人都以与他为伍为耻,这样的一生,算不算难熬?”
裴闻铮闻言,心下狠狠一跳,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曾山敬定然是知道什么了。
一股苦涩在心头散开,闭了闭眼,他道:“私以为不算。此人既背负骂名,那他定然是个恶贯满盈之人。”
“倘若恰恰相反,他明明满腹才学,却忍辱负重,所行之事也是为国为民呢?”曾山敬未曾错过裴闻铮眼底的挣扎,想起他做的那些事,心中酸涩难止:“虚怀,你这么聪敏,你能与我说说,这样的人生比之穷困潦倒,哪一种更难熬一些?”
“我……”一出口声音便已喑哑,清了清嗓子,裴闻铮将手掌抵在膝盖上,面上挽起一个不大自然的笑:“想来晚辈顺遂惯了,当真不知哪一种人生更苦。”
可曾山敬此次,本就不是为了试探而来。
“你怎会不知呢?”他抬手抚了抚被寒风吹乱的胡须,目光盯住眼前的年轻人,丝毫不予他回避的余地:“荣泰、花魁琳琅的父母,还有邢显德手中那卷账簿,这桩桩件件,哪件不是你的手笔?”
心跳骤然加快,纵然裴闻铮能言善辩,可面对曾山敬,亦是说不出一句狡辩的话来。
他张了张口,仍是作罢。
曾山敬看着裴闻铮,突然想起当年,李若浦得了他这个宝贝学生之时,有多高兴。
他起初还不信这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能写出什么天上有地下无的锦绣文章来,直到李若浦现宝似的将裴闻铮的策论拿给他看,他这才信服,真心实意地赞了一句“后生可畏”。
可当年那位后生,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本该是意气风发的模样,此刻却暮气沉沉。
强自压住眼底热意,曾山敬语重心长道:“虚怀,若是可以,你将心里压着的那些事,与我说说吧?”
耳边雨声嘈杂,但比之更为嘈杂的,是裴闻铮自己的呼吸与心跳声。
那些痛苦和委屈,一旦真有了听众,他又认为没什么大不了的,何足与外人道?
心思变了几变,从惊讶到坦然接受,裴闻铮不过用了片刻,他抬起头来:“曾相公,您放心,我一切都好。或许心中曾有过怨怼,但眼下也已烟消云散了。”
“那你做的这一切,明明是为了让大齐海清河晏,为何不邀功?”曾山敬面上是掩饰不住的心疼:“旁人若能知晓你的大义,便不会那般误解你。”
远处的小舟在风雨里摇摇晃晃,但仍能为舷窗下的野鸭些许容身之所。
“我做这些,不是为了标榜自己有多大义,”裴闻铮不错眼的看着,语气极轻:“曾相公,您觉得恩师的罪名,是确有其事,还是欲加之辞?”
曾山敬心头一跳,他定睛看着裴闻铮,语气中难掩惊讶:“你要为亭林正名?”
“他本就是济世之舟,自该流芳百世。”裴闻铮语调虽轻,但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了,瞧着绵延不绝的架势,明日都未必能放晴。
须臾之间,曾山敬已将所有事都串联在一起,此前未能想通的,眼下也已有了答案,心中万分动容。
“曾相公,”裴闻铮将视线从小舟上收回,带着敬重再度望向曾山敬:“我知您旧时与恩师交好,故而愿与您坦诚。但为恩师正名一事,毋需您插手。”
曾山敬不料心中意图被他看穿,当即不赞同道:“虚怀,众人拾柴火焰高,多一个人便多一份助益。”
“但倘若稍有不慎,那便是多一个枉死之人。”裴闻铮扬起笑:“恩师于我恩重如山,我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而您,万万不能有事。社稷之将来,还得仰仗于您。”
“虚怀……”曾山敬还欲再劝,却被裴闻铮打断。
“倘若您真要相帮,”他眼中浮起许多缱绻之色:“便答应我一件事吧。”
“何事?”
“若我日后真有个好歹,替我多加照拂一人。”
“何人?”
薄唇一动,裴闻铮道:“她叫许鸣玉。”
曾山敬骤然听闻这个名字,只觉得很是有些耳熟。深思了片刻,他眉心一动,突然想起在何处见过这个名字了。
是在赈灾粮案的案卷上,许鸣玉,便是眼下兰县官府海捕文书上的凶犯!
“你怎么会……”曾山敬心中惊疑不定。
知道他要说什么,裴闻铮抢白道:“我比海捕文书上的罪名,认识她更早。”
提起许鸣玉,他的面容顿时柔软:“我从未见过如此坚毅正直的小娘子,即使被权势将脊骨砸进泥里,也会倔强地爬起来。”
曾山敬的眉头依旧紧拧。
裴闻铮瞧见,面上笑容渐浓,方才那片暮气总算消减了些:“曾相公,您别误解她。她是走投无路,才凭一腔孤勇对刘重谦痛下杀手。”
“她如今在何处?”曾山敬问。
“在我府中。”
“在你府中?”
“嗯,她眼下冒用了我妹妹,裴云枝的身份。”
此言不可谓不惊世骇俗,曾山敬沉默许久,终于开口:“虚怀,你为何会不遗余力地护着她?甚至,还为她打算起将来之事?”
裴闻铮看着雨幕,又似乎透过雨幕,看着别的什么。
少顷,他坦诚道:“天若有情,怜我几分……那我定然是要娶她为妻,携手一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