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章绥惊惧的神情中,许鸣玉快步往刑房外走去,仿佛再晚一秒,便会忍不住手刃此人。
季思嘉望着她的背影沉思片刻,终于将她的容貌与通缉令上一名女嫌犯对应上。尚且来不及震惊,他看向裴闻铮所在方向,欲言又止。
谁能想到,在兰县对人痛下杀手之人,如今竟然就藏在当朝重臣身边?!
看裴大人的模样,他并非不知情,难道他是刻意包庇此女子?
思及此,季思嘉心中震惊登时又多了几分。
裴闻铮与他共事多年,深知他为人,更知他面上藏不住事,稍加观察便已猜到他心中所想。
于裴闻铮而言,季思嘉是可信之人,于是他也并未再出言欲盖弥彰,只道:“剩下之事,便交给你了。”
季思嘉想得入神,闻言浑身一凛,回过神来后便拱手道:“下官谨记。”
裴闻铮略一颔首,看也不看一旁的章绥,径直转身离开。
季思嘉垂落手臂,胳膊内侧却突然硌着了什么,他登时想起今夜本欲与裴闻铮言明之事,叫这一打岔,便未来得及开口。
从袖袋中摸出那纸信笺,置于昏黄灯火中瞧了一眼,他面上泛起些苦笑,摇摇头又将它放回原处。
眉间隐着几缕愁绪,季思嘉喃喃道:“罢了,凡事都要有始有终才好。”
***
宁波府,官道之上,一驾不起眼的马车不知疲倦地在暗夜里行驶,驾车之人着一身靛青的粗布衣裳,皮肤黝黑,瞧着便似寻常过路人一般。
他叼着根枯草茎,口中哼着一曲不成调的歌谣,歌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十分突兀。
少顷,一名同样穿着粗布衣裳的妇人从马车里探出身子,看了眼渺茫的前路,又信手递过一只酒囊,关切道:“孩儿他爹累了吧?喝口烈酒暖暖身子,提提神。”
妇人操着一口地道的方言,二人姿态熟稔亲昵,俨然是一对儿恩爱的小夫妻。
只见男子偏头吐掉衔着的枯草茎,空出一只手接过酒囊,仰头饮下一口,随即痛快地喟叹一声:“好酒!”
女子佯装恼怒地一拍他的肩膀,眼波流转间笑骂道:“孩儿睡着哩,你小声些。”
男子闻言,飞快地往女子身后探了一眼,大约是瞧见了孩子熟睡的面庞,他神情慈爱:“这些时日,孩子累坏了,待明日进了临安城,咱去寻间客栈,好生歇上一日再赶路。”
“我都听你的。”妇人面上泛起些红晕来,车内孩子嘤咛一声,她忙缩回车厢中。
不多时,一首温软的乡土小调轻轻柔柔地便从车内传了出来。
男子抬手压低斗笠,无人瞧见他掩藏在斗笠下的眼神如利刃般凌厉。
马车辚辚前行,宁波府前日下了雨,官道上仍是十分泥泞,一路车辙驶过,溅起许多泥水,砸倒了许多道旁刚冒出的新绿。
车厢中,方才那名妇人牢牢捂住惊魂甫定的男童的嘴,朝着一旁惴惴不安的女子,肃声道:“眼下还未到临安地界,切不可露馅儿,倘若掉以轻心再招致杀身之祸,我们也救不了你!”
她凶巴巴地凑近男童,如愿瞧见他眼底冒出惧色,又道:“小豆丁,你听见没?”
男童嘴一瘪,眼里顿时蓄满泪。
她见状,又有些不忍心:“我松手,你别哭成不成?”
男童畏惧地点了点头,她缓缓松了手,一旁的女子忙将男童护在怀里。
借着被风吹起的车帘,女子低声道:“簪莺小娘子,咱们还有多久能到临安城啊?”
簪莺见那男童仍怯生生地看着自己,便从一旁的包袱中取出一块干粮,递给他:“肚子饿么?”
男童抿了抿唇,却不敢伸手接。
簪莺笑道:“你是觉得干粮不如糕点好吃,对吧?”
男童思索片刻,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奶声奶气道:“赶车的那位大哥哥同睿儿说了,眼下是非常时期,睿儿不能娇气。”
说着,他抬头看向抱着自己的女子:“娘亲,睿儿说得对吗?”
那女子闻言,嘴角泛苦,可对着这样一张纯真的面庞,又不愿让他失望,只得强撑着笑脸:“睿儿说的对,真聪明。”
“可是娘亲,我们何时能见到父亲啊?”
“快了,”簪莺将干粮递给睿儿,小声道:“明日,咱们便能到临安城了,届时让外头赶车的含章哥哥带你去吃好吃的!”
辕座上,宋含章勾唇一笑:“好。”
到底还是个小孩子,睿儿闻言,方才的委屈与不悦此刻已然消失殆尽,他伸出白胖的手,从簪莺手中接过干粮,高高兴兴地咬了一口。
腮帮子填得鼓鼓的,他含糊不清道:“姐姐,天下最好吃的东西是什么啊?”
簪莺抿着一抹笑:“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是饥饿之人能够果腹的食物,是口渴之人能喝到的水,是能挽救性命垂危之人的良药……”
睿儿似懂非懂,他又问:“那姐姐以为,全天下最好吃的东西是什么?”
簪莺目光怀念,她指了指睿儿手中的干粮,眼神明亮:“我本该死于去年兰县那场洪灾,幸而有人于道中赠了我一块干粮,才苟活至今。”
“所以,我以为,天下最好吃的东西,莫过于它了。”
睿儿懵懂地点了点头,眼下时辰还早,不多时,他便又打起了瞌睡。
女子将他抱在怀里,见他睡熟,这才看向簪莺:“小娘子,我夫君他如何了?”
簪莺面上泛起些歉意来:“孙夫人,我与宋含章奉我们主子之命离开京城奔赴宁波府时,孙大人尚被收押在刑部狱,彼时案情未明,朝廷并未将他发落。但如今境况如何,我便不知道了。”
“他会死吗?”
“孙大人犯的罪乃是大罪,倘若此罪属实,应当难逃一死。”话音落下,簪莺瞧见女子的脸霎时苍白,不由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此刻,任何安慰之语都是无力的。
她低着头,看着怀中天真的孩子无声痛哭,簪莺见状,亦是万般不忍地撇开眼去。
宋含章赶着车,将方才几人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他暗暗叹息一声,抬起头,却隐约瞧见不远处似乎有一人一骑伫立在道中。
心头一凛,他松开一只手,伸向一旁的用布条裹得严严实实的长剑。
略略放慢马车的速度,他侧过脑袋,朝车厢内道:“簪莺,有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