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裴闻铮伤重之事,朝野皆知,但遣亲随登门来探望的,不过二三。
由此,裴闻铮在朝中人缘如何,可见一斑。
这场高烧足足烧了一天一夜,才降下来。
于旁人而言,不过短短一日,但于裴闻铮而言,仿佛将从前重新经历了一次。
旧事压在心头,他艰难喘息,睁眼时尚且难辨今昔何夕。
直到看见趴睡在床榻边沿的那张桃花面,才区分开梦境与现实。
房中炭火早已熄灭,此刻又值傍晚,夕阳余烬照过横斜疏影,透过纸窗照进来,昏昏映在白墙之上。
一道日光跳跃在许鸣玉眉眼之上,只见她眉心悄然一拧,似被扰了清梦一般。
裴闻铮瞧见她眼底映着的青黑,想起半梦半醒间,她替自己擦汗换药的情形,心头霎时一软。
脊背上的伤仍是钻心得疼,裴闻铮艰难抬手,五指拢紧,置于许鸣玉面前。
那道恼人的日光便被他的掌心隔绝,手下睡眼悄然安稳。
凝视了许鸣玉许久,心头沉重稍稍排解,他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
天若有情,将时间定格在此刻,那该是多好的光景?
可惜。
神情悄然落寞。
春樱不知裴闻铮醒了,端着一碗放温了的药,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
许鸣玉睡得浅,稍听见些动静,长睫一颤,便睁开眼来。
眼中尚且拢着些许倦色,眨了眨眼,这才瞧清楚裴闻铮未曾来得及收回的手。
掌心中,血色极浅,掌纹清晰。
裴闻铮见她醒来,缓缓将手放下。
春樱端着药上前来,置于床边小几上。
许鸣玉扭着身子趴在床沿,睡得浑身酸痛,她扶着腰缓缓坐直了身子,对上裴闻铮稍显无力的视线,面上泛起几分欣喜:“你醒了?”
裴闻铮嗓子还有些喑哑,喉结轻滚:“何不回房去睡?”
许鸣玉双手有些发麻,她静坐了片刻,那阵麻意消减后才开口:“你受了伤,身边不能没人照顾。”
她俯身接过药碗,触手不觉得烫,又看向裴闻铮。
他伤在后背,眼下又不能平躺,这药该如何喂才好?
裴闻铮瞧见她眼中为难,面上泛起些笑意,他撑着榻。勉力支起上半身,朝许鸣玉伸出手:“把药碗给我。”
许鸣玉担心他再扯动伤口,伸手从他身前穿过,一把环抱住他的肩。
男子的体温透过冬日衣衫,严密地烫在她纤细的臂膀上,衣袖随着她的动作被拂起些许,肌肤相接。
手指突然不知该往何处放,许鸣玉面上泛起些红,娇怯隐约可见。
裴闻铮亦是一愣。
鼻尖是她衣裳上常用的熏香味道,淡淡的,却足够抵消房中各种难闻的药味。
许鸣玉将药碗递给裴闻铮,看着他腾出手接过,仰头一饮而尽。
“苦么?”她问。
有她在,再苦的药,于他而言,都是蜜糖。
裴闻铮摇了摇头,将药碗递还:“不苦。”
许鸣玉收回手,柔软的衣料拂过他的臂膀,鼻尖馨香一淡。
心头尚有些黯然,口中便被塞入一颗蜜饯,甜津霎时铺满整个口腔,转眼见许鸣玉言笑晏晏:“不苦也得甜甜嘴儿。”
裴闻铮望着他,宛如真被那颗蜜饯取悦到一般,眼底涌上几分笑意,他趴回软枕:“我昏睡之时,可有人来过?”
“官家遣太医来瞧过,见你那伤势确实骇人,诊了脉后便回宫复命去了。”许鸣玉取了干净的帕子,自然地替他拭干唇边沾染上的药汁。
春樱见状,红着脸端着药碗退出了门去。
自家小娘子,当真是大胆!
哎哟,没眼看。
裴闻铮看着她那浅色帕子之上隐约可见的深色,手指悄然蜷起。
许鸣玉瞧见他突然红了的耳朵,不明所以:“你热么?”
“有一些,”裴闻铮撇开眼:“房中炭火烧得有些足了。”
许鸣玉眼中疑惑更甚,纤细的指尖再次覆上他的额:“没发烧啊。”
“嗯?”
“炭火早灭了,”许鸣玉稍抬了下巴,示意他看床畔早已湮灭的炭盆:“我还未来得及遣人来续。当真那么热么?”
浑身气血尽数涌上来,便是后颈都红了一片,裴闻铮侧过身子,面朝里躺着。
懊恼地闭了闭眼,他沉声道:“你有所不知,我素来畏热。”
许鸣玉看着他紧绷的脊背,心中霎时了然,她伸手轻轻揪了揪他的耳垂,俯身在他耳边笑道:“裴闻铮,虚怀,你可是面皮薄,害羞了?”
“鸣玉,”裴闻铮认输:“我是伤患。”
“不笑你了,”许鸣玉坐好,取了只苹果在手:“我有正事要与你说。”
“何事?”
“今日一早,我遣吴大哥去了趟襄王府,”许鸣玉取过一柄匕首细细削着皮:“永昌侯既然敢对仲辛之痛下杀手,眼下怕是不会束手就擒。”
裴闻铮转过身,赞赏的目光落在她侧颜之上:“你做了什么?”
许鸣玉抬起头思索片刻,正色道:“为脱罪,他定会多方奔走,倘若太后娘娘真为他出面……”
她叹了口气:“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切了一小块果肉抵上裴闻铮的唇,他垂眼瞧见,乖乖张口咬下。
许鸣玉接着道:“我将周湛手中有仲辛之供词之事透露给了赵昀,他定不会容忍赈灾粮案不明不白,更不会容忍襄王府英名毁于一旦。”
“襄王手握兵权,官家对襄王府定然有所忌惮。此次赈灾粮案,便可见一斑。”眼中泛起些算计之色,她眸光狡黠:“圣上担心赈灾粮案有襄王手笔,但若是襄王当真不曾参与其中,他又少了一个堂而皇之削其兵权的理由。眼下怕是纠结得很。”
“大胆。”裴闻铮毫不掩饰眼中赞赏之色,低声笑骂:“哪儿来的女诸葛,竟敢妄自揣测圣意?”
许鸣玉垂下手,含笑望向裴闻铮,一缕长发随着她的动作自发髻上散落:“虚怀,你以为在永昌侯府与襄王府之间,圣上会如何抉择?”
“趋利避害,人之本性。”裴闻铮抬手,替她拂开落于面颊的长发:“眼下襄王能领兵御敌,而永昌侯府已无人在朝为官,且太后又非官家生母,他会如何抉择,显而易见。”
话音落下,他深深凝视着许鸣玉:“人人都知趋利避害,鸣玉,你便不怕我连累你么?”
许鸣玉眨了眨眼,片刻才会意,她瞧清裴闻铮眼底的挣扎与不安。
二人对视许久,终是裴闻铮先败下阵来。
喉结一滚,他想开口说些什么,便见许鸣玉放下手中切了一半的苹果,随即站起身。
裴闻铮心中一紧:“你——”
许鸣玉缓缓弯下腰,在他面颊上落下一吻,一触即分。
“鸣玉……”
“虚怀,你说得那些,我都不怕。我虽为女子,不能考科举,入仕为官。然是非真伪,亦有分辨之力。”她虽笑意盈盈,但出口的话却十分坚定:“天下无道之时,我亦敢以身殉道,绝不惧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