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覆面,又是深夜,饶是邢显德盯着他仔细瞧了数眼,也未曾瞧出个所以然来。
且他似乎刻意压低了嗓音。
邢显德思忖半晌,终未能将他与自己认识之人联系在一起。
见话已说完,那人扯着缰绳退后几步,疏离道:“言尽于此,信或不信,查或不查,全然在邢大人一念之间。”
邢显德攥紧了手中的书册。
那人垂眸瞧见,语气似乎缓和了些,他又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新政推行至今,不过三载有余,邢大人此次若能发现问题,尽早改进,想来官家公正严明,定然不会将之迁怒于吏部。但日后若叫旁人揭露,那其中罪责,吏部便摘不清了!”
邢显德为官数载,如何不知这个道理?他缓缓松开书册,将之妥善放入怀中:“本官可以收下你的书册,只是……”
“只是什么?”
邢显德抬眼审视着他:“若你书中所载,并非真相,那又该当如何?”
“我来此,并非与大人交易,而是给予大人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他轻蔑一笑,倨傲道:“你若是不信,尽可将书册还予我。我改呈于刑部,亦或是大理寺皆可。”
邢显德闻言,便知此人深谙官场之道,自是不会再多说什么,他将锦帘拂落,声音自车厢内闷闷传来:“其中所载是真是假,本官自会去查证。”
那人微微颔首,语气较之前稍显温和:“有劳。”
接着,邢显德便听见他催马离开,马蹄声在黑夜中极为清晰。
钱全这才松了口气,他看着那人疾驰而去,不解道:“大人,此人究竟什么来头?”
邢显德的视线落在身侧书卷上:“不知。”
……
刑房之中,周湛看着眼前宛如锯嘴葫芦一般的仲辛之,头便是一疼。
眼下花魁案及乡试案已然理清原委,案卷已经大理寺复审完毕,呈上御前,相关案犯也已定了罪。
秦伯谦虐杀女子属实,定于秋后问斩。山长荣泰徇私舞弊,借睢阳书院及科举大肆敛财,判处流放。
而李广誉,泄题并非他之意愿,处罚便轻了些。官家褫夺了他翰林院士之职,下放至地方任职,这辈子若想再次回京复职,也难了。
唯有这仲辛之,自从进了刑部狱之后便一言不发,哪怕对他用刑,亦是紧咬牙关。
当真是块难啃的骨头!
周湛于幽幽烛火中看他半晌,见夜色已深,只得叹了口气:“将他押回牢房,容后再审。”
狱卒闻言,抱拳应下:“是!”
仲辛之面上无悲无喜,只宛如一根木头般,任由他们摆布。
手脚上又被套上沉重的镣铐,两名狱卒一左一右地押着他往外走。
周湛裹着大氅,顺着甬道往外走,鼻尖是挥之不去的桐油味。
走出刑部狱,便见蔺不为焦急地在外踱步,见他走出来,忙迎上前去:“大人,邢大人方才遣了人来,请您明日过府一叙。”
周湛闻言,眉间不虞顷刻间消失殆尽:“替我备些厚礼,明日登门,万不能失了礼数。”
“是。”蔺不为颔首应下:“属下记下了。”
二人一前一后往马车方向走,蔺不为想起周湛方才眉间郁郁,问道:“大人,这仲辛之还是不开口?”
“嗯。”周湛拎着官袍下摆,踩着马凳攀上辕座:“威逼利诱于他而言,均不奏效。”
“此人便没有软肋?”
周湛躬身走入车厢,沉思片刻,他抬眼:“他与储济源并无私仇,故而此前下杀手,定然是为人指使。”
“仲辛之缄口不言,也不过是死路一条。可他若是将背后之人和盘托出,那于他而言,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周湛眼底是一片凝重之色:“正是因为他有软肋,所以才不敢开口。倘若叫背后之人知晓他背叛了自己,那要死的,便不止他一个了。”
蔺不为听得亦是胆战心惊,他将马凳收好,沉重道:“仲辛之也算年轻有为,年纪轻轻便已是大理寺丞。属下想不通,他究竟是被人捏着什么把柄,才对背后之人如此言听计从?”
周湛闻言,突然醍醐灌顶,他面上浮现些许亮色。
蔺不为攀上辕座,正扯着缰绳催马前行,自然错过了他面色的变化。
周湛神情愉悦:“不为,回头自己去账房中支五十两银子。”
蔺不为:“啊?”
“赏银!”
蔺不为一脸莫名,转眼瞧见周湛已拂落锦帘,只得咽下到嘴的疑问。思及得了赏银,他又高兴了,便是催促马儿快些的语调也轻快了许多。
……
谢珩提灯在道旁候了许久,隐隐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他抬眼望去。
只见一道身影正策马而来,马背上那盏防风灯将熄未熄,如同萤火。
谢珩顿时松了口气,他快步迎上前,替来人拉住缰绳。
看向马背上一袭黑衣的男子,谢珩开口:“大人,一切可还顺利?”
“嗯。”男子从马背上翻身而下,揭开覆面的帷帽及面具,露出后头那张俊秀的面庞。
赫然便是裴闻铮。
二人所在之处,是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左邻右舍早已熄了灯。
谢珩将马儿拴在院中马厩,回身见裴闻铮已闩好了门:“您今夜实在不必亲自前去,属下当真可以代劳。”
“我今夜前去,并非信不过你,”裴闻铮看他一眼:“只是邢显德此人在官场浸淫多年,自然不会轻信于人。言辞若有不及,便功亏一篑。”
“可您为何不将这书册交给周大人?”
“周湛已然疑心于我,我若还将线索往他手中送,他很快便会知晓我的目的。”这一路灌了满嘴的冷风,嗓子也有些干涩,裴闻铮走进房中,拎起桌上的水壶,替自己倒了盏温水。
“可是……”谢珩看着他,神情似有些不忍。
“可是什么?”裴闻铮抬眼朝他望来。
“可若有周大人相助,这胜算岂不更大一些?”谢珩的高马尾有些耷拉,他斟酌着言辞:“如此一来,他也能知晓您的苦衷。”
裴闻铮闻言一笑:“谢珩,周湛并未亏欠我什么,我不能利用他的愧疚,将他拉入棋局。”
“那……那许小娘子呢?”
许鸣玉?
裴闻铮动作一顿,片刻后他温声一笑:“我不舍得。”
满室寂静中,他将茶盏置于桌案,语调很轻:“她合该为自己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