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闻铮走出文德殿时,外头已飘起了大雪,他站在檐下看了片刻。
有小内侍上前来,客气道:“裴大人可是未曾带伞?奴婢这就替您取一把来。”
“有劳。”裴闻铮往外眺望,只见天空已是灰蒙蒙的一片,瞧这模样,应是大雪将至。
小内侍领命而去,少顷,他捧着把伞双手呈上,裴闻铮颔首一礼后接过。
他撑开伞,冒着风雪走下长阶。
雪瓣娑娑坠于伞面。
裴闻铮走出几步,便见一道身影自道路尽头缓缓走来。
相隔虽远,但他还是一眼便认出了那人。
姚琢玉。
他步履未停,只身迎上前去。
走得近了,姚琢玉似乎才认出来人的身份,见他身上所着朱红官袍,面上泛起三分笑意。
裴闻铮客气道:“睽违已久,姚太傅可还安好?”
“承蒙裴大人记挂,我一切都好。”姚琢玉眼中似乎有些欣赏之色:“屈指不过两年,裴大人便已官至大理寺卿,当真是年轻有为。”
“姚太傅谬赞。”裴闻铮谦虚道:“实则是官家抬爱,不才忝居此职。”
“官家用人自有其章法,裴大人若无过人之处,绝无可能青云直上。”姚琢玉看了眼前的年轻人一眼:“我还要面见官家,日后得空,再与裴大人闲话。”
“姚太傅请。”裴闻铮撑着伞让开些许,容姚琢玉走过。
姚琢玉也不与他客气,径直自他身侧越过,留下一串不甚清晰的脚印。
油纸伞下,裴闻铮缓缓抬起头,又瞧了他一眼,这才提步朝东华门外走去。
两串脚印背离着,各自走远。
……
刑部。
檐下大雪纷飞,值房中烧着炭盆,倒也不觉得冷。
周湛案前摆着数份供词,从储济源开始,到李广誉、荣泰,再到秦伯谦……
他眉心拧着,视线自供词上扫过,心中突然升起个念头:
自己似乎一直在被裴闻铮牵着鼻子走。
他支着下巴,光洁的指腹来回摩挲着面颊,心中疑窦越来越深。
他这是要引导自己发现什么?或者说,他要引导天下人发现什么?
他尚未能想个分明,蔺不为拿着张拜帖,垂头丧气地走进值房。
瞧他这模样,周湛便知发生了何事,他一笑:“邢大人又没收下我这封拜帖?”
“是。”蔺不为挠了挠头,只觉得满脑袋官司:“邢大人与您从前也算忘年之交,怎么今日便将您视作瘟疫一般,闭门不见?”
“忘年之交欲登门求娶他的爱女,他这是发现了我此前与他百般亲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蔺不为叹了口气:“您实在太过心急,再过段时间,待邢家接受了邢小娘子与李广誉和离这一事实,您再登门求娶为时不晚。和离有损女子声名,以您的品貌才学,邢家如何会不将邢小娘子许配给您?”
“不为,”周湛垂下眼,眼底欢欣与怜惜交织,他淡淡道:“有朝一日,你若是有了心上人,必不愿让她再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蔺不为闻言,顿时哑口无言。
他看了眼手中的拜帖,犹豫道:“那眼下这帖子……”
“继续送。”
……
邢府花厅。
邢显德坐在上首,他看着面前乖顺的邢容,长长叹了口气。
但有些话,他这个做父亲的都不好直言,只得看向身侧的邢夫人,委婉提醒:“夫人不是有话要与容儿说?”
邢夫人还处在周湛要娶邢容的震惊之中,正六神无主,叫他这一提醒才回神,嘴唇翕动半晌,旁敲侧击道:“容儿,如今你与李广誉的和离书已叫官府落了印过了明路了,日后有何打算?”
邢容有些莫名其妙,但思及自己和离妇的身份,她不由揪紧了手帕,低声道:“父亲母亲,女儿不孝,叫您二位蒙羞。”
见她嗓音已有些哽咽,邢夫人忙道:“何来蒙羞一说?我与你父亲膝下只你一个孩子,还能不护着你,叫人欺负了你去?”
思来想去,她还是直言道:“母亲是想问一问你,可有再嫁的心思?”
邢容下意识便想摇头。
邢显德见自家夫人絮叨许久,仍说不到点上,不由插嘴道:“容儿,你觉得周湛此人如何?”
邢容闻言,眼中顿时浮现些许震惊之色,她面上泛起薄红:“父亲此言何意?”
邢夫人知道她脸皮薄,但事到如今,还不如摊开了说:“周湛此前与你父亲透露,他欲求娶于你。”
邢显德冷哼一声:“这几日,他的随从日日来府上递拜帖,想来便是想与为父商议此事。但此前那一桩婚事,为父未曾问过你的意思,盲婚哑嫁酿成大错,实觉亏欠。如今周湛纵然千好万好,为父也需问过你的意思,之后再做决定。”
邢容耳边嗡嗡作响,她仿佛想起那日,周湛在她耳畔那一句低语:“天下男子,并非都是李广誉之辈,若是可以,你也看看我。”
面颊骤然红得发烫,她斟酌许久,终是未能说出半句拒绝之言,只道:“此事太过突然,女儿还需好生想想。”
知女莫若母,邢夫人见她神情,便已猜到她几分心意,心中顿时喜不自胜,但面上不显,只不住道:“不急不急,是该好生考量。”
邢显德心中一动,又出言试探道:“那周湛这拜帖,为父是接还是不接?”
“倘若周大人是有旁的事,要来向父亲请教呢?”邢容此刻便是提及“周湛”二字,都有些心颤。
邢显德闻言,还有什么不懂的?自家女儿对周湛显然也有印象颇好的。
邢容被父母这一番打量,在花厅是半点也待不下去了,编了个蹩脚的理由匆匆回房。
邢夫人高兴得紧,她抵掌而笑:“我原本还为容儿的婚事发愁,谁曾想周湛竟对容儿有意,这桩婚事若是能成,倒真比此前那一桩强上许多!”
邢显德闻言,倒有些不高兴:“容儿知书达理,配他周湛绰绰有余!”
邢夫人面上笑意缓缓敛尽:“原本,以邢府门楣,容儿嫁周湛确实门当户对,不失为一桩佳话。可眼下,容儿是二嫁之身,而周湛却从未娶妻,这桩婚事若能成,属实是我们邢府高攀了。”
想到此处,邢夫人眉头一紧:“可我怎么瞧着周湛似早便对容儿有意,甚至这和离书也是他的手笔。”
邢显德饮了口茶水:“左右他要登门拜访,届时我便好生盘问盘问他,探一探他究竟是何时对容儿起了心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