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湛候在牢狱门外,瞧见秦观白着一张面庞走出来,他并未上前,只远远与他一揖。
待秦观走远,周湛这才领着梁荃升走进狱中。
秦伯谦背靠着栅栏,口中惨笑未止。
狱卒搬来圈椅,容二人落座。
秦伯谦闻得动静,这才敛了笑,转过视线:“你是何人?”
“刑部侍郎,周湛。”
“明白了,眼下我归你管。”秦伯谦闭上眼,语气中一丝惊惧也无。
“秦伯谦,除了这十六条性命之外,你还牵扯在另一桩案件之中。”周湛低着头,将衣袖上的褶皱抚平,仿佛在与他说笑一般:“你可知乡试案?”
秦伯谦喉间溢出一声轻笑:“你们刑部还真是无能,查了数月才查到我头上。”
“你———”梁荃升闻言,心中不忿,起身便欲呵斥。
周湛抬了抬手,梁荃升这才作罢。
“李广誉早便招供,只是你有个好父亲,官家看重他,便欲将此案终结在李广誉身上。”周湛眸色淡淡,他看着秦伯谦的背影:“可谁知你恶贯满盈。”
秦伯谦眼皮一颤,他手中本把玩着一根稻草,闻言指尖猛地一用力,稻草霎时便断成两截。
他胸口愈发起伏,心绪显然不宁。
“官家亲口定了你的死罪,眼下也不缺这桩乡试案了,”周湛点了点梁荃升身前的纸笔,示意他记,又朝着秦伯谦道:“那日,究竟是你灌醉李广誉,从他口中套出的试题,还是他为讨好逢迎,故意泄题?”
不知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还是事已至此,欺瞒无益,秦伯谦答得干脆:“我父亲英明一世,生出我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时常横眉冷对。我为让他高兴,借纳妾为由设宴,邀拟题的李广誉过府,后又灌醉了他,从他口中套取了试题。”
“那荣泰又是从何得知的试题?”
秦伯谦扯唇一笑:“荣泰此人沽名钓誉,你以为他是正人君子,实则不过贪图富贵的小人。你当我从何得知拟题人的身份的?”
周湛眉心一拧:“荣泰告诉你的?”
“不错。”秦伯谦眼神轻蔑:“每届科举,他都能提前从拟题人手中得到试题,然后高价卖给考生。”
梁荃升记到此处,神情已满是震惊。
秦伯谦还在继续:“至于他究竟助多少人入了仕,周大人不妨好生审他一审。说不定,你身边的同僚,也曾是他的客人呢!”
……
裴府的马车驶到一处景色甚好的湖畔,只是今日天儿冷,湖面上冰尚未化开。
一座重檐亭座落在湖心,道旁凌寒盛开的腊梅倒映在冰面上,空气中暗香浮动。
许鸣玉裹着件氅衣,缓缓踏足其间,裴闻铮缓步跟在她身后。
亭中风大,许鸣玉面庞被吹得泛起些青白,裴闻铮瞧见,上前替她将衣襟拢紧。
“为何带我来这儿?”裴闻铮的视线落在她面庞之上。
“听闻此处景致极佳,有‘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意境,我慕名已久,便借此机会来看看。”许鸣玉垂眼,瞧见他被冻得有些红的手背,便回身看向岸上,扬声道:“谢珩,取裴大人的大氅来。”
裴闻铮一笑,任由她安排。
二人并肩站在湖心亭中,良久,许鸣玉才开口:“裴大人,你究竟是何目的?”
“许鸣玉,你以为大齐世道如何?”裴闻铮反问。
“我曾见过遭灾的兰县,见过不公平的科举,见过死于权贵手中的十六条无辜性命,实在说不出它一个好来。”许鸣玉抬眼,看着眼前一片萧索之色:“不知大人身居高处,又是何感受?”
“高处不胜寒,”裴闻铮看着不远处,被结结实实冻在冰面上的一尾鱼:“举目只见世道艰涩,官场晦暗。”
“你想凭一己之力拯万千黎民于水火?”
裴闻铮轻笑出声:“我倒没有那么大的志向。”
许鸣玉审视着他的神情,只见他眼底夹杂着一丝不易瞧清的落寞。
“我恩师是先帝在位时的三元榜首,他这一生本该锦绣高歌,却落得个惨淡收场。”裴闻铮抿出几分苦笑:“他获罪之时,我才入仕不久,无法为他力挽狂澜。”
许鸣玉听出他语气中的悔恨,提步靠近他一些:“前中书令究竟是为何获罪?”
“侵占良田、结党营私,”裴闻铮淡淡开口:“这些不过为排除异己,而罗织的罪名罢了。”
“你的意思,前中书令是无辜的?”许鸣玉声音有些颤抖。
“嗯。”裴闻铮看向她,一笑:“你是在奇怪,我为何能免受牵连,甚至步步高升?”
“监斩……监斩恩师。”
“不错。老师为保全于我,谎称他已与我恩断义绝。官家为试探虚实,命我监斩。”
他定定看着快要落山的太阳:“我不怕死,许鸣玉,但老师要我活着。”
许鸣玉听得心头发紧:“这数月,从何时开始,是你布的局?”
“很早了。”裴闻铮坦诚开口:“整个局里,唯有你是一场意外。”
很早?
“给云霄修改策论、呈送给荣泰的信,还有……”许鸣玉抬眼:“还有秦伯谦的案子,琳琅的父母,这些都是你的手笔?”
“是。”在她面前,裴闻铮供认不讳。
“那去兰县视察……”
“也是我刻意为之。”
许鸣玉掩下眼底震惊:“那当日,你为何会折返兰县来救我?”
“我在你身上,瞧见了彼时的我自己。”裴闻铮面上映着落日的霞光:“当时我孤立无援,如今手有余力,便想让你这条路走得轻松些。”
他的话,她愿意相信,他的为人,亦是。
“多谢,裴大人,你想做什么,我也可以帮你。”
“这场棋局,走向如何,尚不得而知。”裴闻铮嗓音清冷:“你不必觉得亏欠我什么。”
端我为你即可。
“时候不早,回去吧。”裴闻铮看了眼即将落山的夕阳,正要转身,衣袖便被牵住。
他垂眼瞧去,只见许鸣玉指间有些颤抖,再抬眼,便见她神情难得露出一些仓皇失措。
“裴大人,多谢你将这些告知于我。”许鸣玉攥紧他的衣裳:“你既然说这场棋局,走向未知,那何不让我给你添些助力?”
“两个人的胜算,总要大些。”
见她神情执拗,裴闻铮心中突然一软。
“我不怕风雨如晦,”她扬唇一笑:“我也想看一看前人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