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湛心跳剧烈,他抿着薄唇不知该如何开口。
裴闻铮瞧清他的神色,复又转过身,丝毫不觉得吐出口的言语大逆不道:“君王心思莫测高深,你可以自比魏征,但切莫以为官家会有唐太宗那般的容人之量。”
长阶上,李染含笑现身,他看着阶下二人:“二位大人在聊什么?官家已在殿中等候多时了。”
裴闻铮闻言,稍稍拎起官袍下摆,皂靴一抬便拾级而上。
周湛恍若方回神一般,忙提步跟上。
行至李染身前,裴闻铮看了眼紧闭的殿门,随后笑看向他:“劳烦天使通禀一声。”
李染微微躬身,客气道:“官家吩咐,您二位径直入内即可。”
“多谢。”裴闻铮与之道了声谢后便与周湛一道走进文德殿。
二人行至殿中,敛衽行礼问安。
不远处,赵泽正靠坐在圈椅中闭目养神。闻言,他并未睁眼,撑着额角的右手小指缓缓点了点太阳穴:“起来吧。”
裴闻铮谢恩后站起身,见身侧的周湛跪在原地,他便袖手往边上让了几步。
诚然,褚济源之死与大理寺可半点关系都没有,他退至一旁也无可指摘。
周湛垂下眼,几息之间心思已然百转:“官家,微臣有事要奏。”
赵泽听出他语气中的凝重,眼皮抬起,视线松松落在周湛身上:“何事?”
周湛喉节一滚,交叉在身前的指节缓缓捏紧:“裴大人自兰县带回的嫌犯褚济源,今晨在刑部狱中吞金……自尽了。”
裴闻铮闻言,眸色一动。
“死了?”赵泽不自觉提高了音量。
“……是。”周湛满面惶恐,他再次俯身叩首:“微臣看管不力,还请官家降罪!”
赵泽眼中神情渐冷:“降罪?那你且说说,朕该如何治你的罪!”
此言一出,殿中伺候的宫人们纷纷屈膝跪下,大气都不敢出。
唯有裴闻铮负手站在一旁。
殿中静得落针可闻。
少顷,见赵泽面上愤恨不减,裴闻铮这才上前几步,一揖:“官家息怒。”
赵泽揭开茶盏的盖又合上:“看守个嫌犯都能将人看死了,虚怀你说,朕要如何息怒?”
“官家明鉴,褚济源是畏罪自尽,且周大人此前已然撬开了他的嘴,也有画过押的供词记录在案,”裴闻铮余光瞥了身后的周湛一眼:“褚济源吞金自尽实乃防不胜防,微臣斗胆,为周大人求个情。”
“有供词?”赵泽面上神情好看了些:“他都招认了些什么?”
见周湛仍然不曾抬首,赵泽不耐烦道:“周湛,你来说!”
周湛先应了声“是”,随后才直起身子:“回官家的话,褚济源的供词中招认了他确实贪墨了朝廷发放的赈灾银。”
“数额几何,都去何处了?”赵泽追问。
官袍下,周湛的手指指节悄然屈起:“褚济源声称他之所以会行贪墨之举,是……”
“是什么?”
周湛闭了闭眼:“是受人指使。”
赵泽有些不悦:“这些话很是难以启齿么?你支支吾吾作甚?”
“事关社稷,微臣惶恐。”周湛抬手一揖,知晓躲不过去,他垂下眼:“他招认是受襄王指使。”
赵泽闻言,眸色先是一震,片刻后才拍案而起:“简直一派胡言!”
裴闻铮拱手道:“官家息怒,微臣亦认为此言乃是无稽之谈,故而大理寺与刑部仍在追查此案,必不会叫襄王殿下声名受损。”
“查,定要给朕查个水落石出!”赵泽忿忿开口:“朕倒要瞧瞧,究竟是何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攀污襄王!”
“是。”裴闻铮温声应下,他不动声色:“此案还是周大人更为熟悉些,官家不如便予他一个机会,容他戴罪立功吧。”
周湛眉心悄然拧紧。
赵泽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周湛,今日朕且饶过你,但你若是查不出此案真相,那来日便罪加一等!”
裴闻铮回身看向周湛,面上笑意疏离:“周大人,还不快谢恩?”
“谢官家圣恩,”周湛借着叩首谢恩掩住眸中深色:“微臣谨记。”
“你下去吧。”赵泽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虚怀留下,朕还有要事与你商议。”
“是,微臣告退。”周湛眼皮缓缓一抬,看了身前不远处的裴闻铮一眼,后者略一颔首算作道别,周湛掩下长睫,随即后退几步转身走出殿门。
宏伟的门扉在背后沉沉掩上,他徐徐走下台阶。
风夹杂着初冬的寒冷直往他脖子里钻,心中疑窦如野草般风吹又生:裴闻铮今日与自己一同进宫,加上求见官家前的那一番话,当真不怀目的吗?
***
殿中,赵泽审视着裴闻铮。
裴闻铮察觉,他张开双臂:“微臣今日是何处不妥,还请官家明示。”
赵泽轻笑一声:“朕记得你与周湛是旧时好友?”
“您都说了是旧时了,”裴闻铮摇头一笑:“微臣如今与他已无甚往来。”
“那你今日为何会为他求情?”
“官家,微臣方才已道明了缘由。”
“哦?”
“自微臣将褚济源押解回京,此案一直是是刑部负责审问,也是周湛撬开了褚济源的嘴,微臣以为如今无人会比他更熟悉案情。”
“冠冕堂皇。”赵泽笑骂。
“微臣不敢。”裴闻铮恭敬开口。
赵泽见他如同滑不溜手的泥鳅,便起身自案后走出来,行至裴闻铮跟前:“那你以为,褚济源的供词有几分真、几分假?”
“有确凿的证据之前,褚济源的供词,微臣不会采信一个字。”裴闻铮径直看向赵泽:“但他日微臣若是寻到了证据,自然也不能容人抵赖。”
赵泽闻言,眼中缓缓浮起笑意:“朕有臣子如你,大齐有肱骨如你,是社稷之福啊。”
“您过奖了,微臣愧不敢当。”
“可朕是大齐的天子,”裴闻铮话音未落,赵泽话锋一转:“自然要比尔等多思虑一步。”
他一手负去身后,语气中似有些怅惘:“只盼朕的皇叔,可莫要怨朕才好。”
***
裴府中,许鸣玉坐在案前心不在焉地剥橘子,橘络已被她清理得干干净净,却仍不见她放入口中。
春樱知晓她心乱,抬手为她倒了杯茶推过去:“小娘子,您喝杯茶暖暖身子吧。”
许鸣玉回神,她看着茶盏上徐徐升起的烟,只觉得那阵烟雾后有张脸,越发瞧不真切。
将橘子放下,许鸣玉看向春樱:“午后,你去前院将门房叫来,便说我有话要问,请他不要声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