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徐徐停在裴府阶前,柳氏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此刻已领着人在府门前等候。
吴谋跃下辕座,先与她见了礼,这才转身,从马车上搬了张轿凳下来摆好。
春樱先行走下马车,许鸣玉紧随其后。
柳氏见着许鸣玉,忙由婢女搀扶着走下台阶来迎,见到来人尤不敢认,迟疑道:“小娘子可是我的云枝?”
许鸣玉福身一礼,口中轻唤道:“母亲。”
柳氏闻言,又瞧见她挂在腰间的玉佩,这才敢上前来执她的手,眼底有泪:“我是你的母亲,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身旁,一名年岁瞧着与许鸣玉差不多大的小郎君躬身见礼:“云枝阿姊。”
柳氏忙将人拉近些,笑道:“这是你胞弟,云霄。”
许鸣玉望过去,这便是被裴献与柳氏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幺儿,裴云霄。
长相只能算是中规中矩,谈不上出色,面上笑意盈盈,一派天真。
“原是云霄阿弟。”许鸣玉解下面纱,面上尚且带着几分疏离:“我囊中羞涩,倒是未曾为阿弟备下见面礼。”
原以为她流落在外多年,定然粗鄙不堪,现下柳氏见她举止有礼,进退有度,心下那股子隐忧消散了许多。
“一家人,做什么说这么见外的话?”柳氏紧握着许鸣玉的手,将她往府中引:“这一路上舟车劳顿,饿坏了吧?母亲早便为你备下了饭菜,你定要多用一些。”
“多谢母亲。”
“你父亲今日访友去了,”虽然许鸣玉没开口询问,但柳氏仍然开口解释:“原是月前便约定好的,不好失信于人。”
“我省得的。”
许鸣玉领着春樱一道往府中走,吴家兄弟见氛围也称得上其乐融融,这才松了口气,牵着马绕去后院。
而京城另一边,裴闻铮在东华门下了马,宋含章将手中的长翅帽递给他,担忧道:“大人……”
裴闻铮接下,端正戴好:“你且在此等我。”
“是。”
裴闻铮低头抚平官袍褶皱,随即信步走进宫门。
在文德殿前候了许久,才得召见。
内侍引着裴闻铮走进殿,永历帝赵泽正端坐在案后,面色紧绷。还未等裴闻铮下跪行礼,他便怒道:“这姜文祁当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无视朕的旨意,他真以为有兵权在手,朕便奈何他不得?”
此言一出,宫中内侍宫人皆跪了满地,大气都不敢出。
裴闻铮怎能不知方才那一番话,便是赵泽对他的敲打?
但他面色平静,只屈膝行礼:“微臣叩见官家。”
赵泽仿佛此刻才瞧见他一般,面色和蔼了些许:“虚怀,你回来了。”
“是,”裴闻铮恭敬答道:“原本归期应当要早上几日,但微臣在兰县寻到了失散多年的妹妹,这才耽搁了些时日。”
“此事你已在折子上写明了,”赵泽放下手中的奏折,走下御案,伸手虚扶起裴闻铮:“于你而言,此是天大的好事。只不过大理寺的差事不能过多耽搁,朕这才下旨急召你回京。”
裴闻铮站起身:“微臣明白。”
“兰县境况如何?”赵泽站在他面前:“那新上任的县令,可是被押解回京了?”
“是,现下已投入大理寺狱待审。”
“这群蠹虫,竟胆敢在赈灾粮上动歪心思!”赵泽面上怒不可遏:“幸而有你心细如发,替朕分忧。”
裴闻铮抬起手,躬身行礼:“微臣不敢居功。”
见他顺从,赵泽心下满意,但随即他话头一转:“此案,还是先交由刑部去查,一应案卷与案犯,一同送往刑部吧。”
还不待裴闻铮开口,他继续道:“你方才寻回令妹,朕便不耽误你一家团聚了,今日恩准你半日的假。不过,自明日起,大理寺积压了多时的案卷,你可得收拾啊。”
“微臣谢官家恩典。”裴闻铮似早有所料一般,神情平静得很,赵泽一时也不知他究竟是何心思。
裴闻铮谢恩后,躬身退出文德殿,一名小内侍引着他,顺着来时的长阶走下。
小内侍在一旁暗暗觑着他的神色,只见头眉心舒展,并无郁结,倒是佩服起他的胸襟来。
待迈下最后一阶,裴闻铮抬起头,随即便瞧见一人自东华门处缓步而来。
他脚步顿时一顿,身旁引路的内侍见状, 循着他的视线望去,随即低声道:“裴大人,来人是刑部周侍郎。”
刑部侍郎,周湛。
裴闻铮面上泛起几分笑意,他怎会不认识来人?
他与周湛原先是同届举子,虽非同门,但都十分欣赏对方的才华。在一次诗会上,二人可谓不打不相识,此后便结为挚交。
二人年少之时也曾一道做过许多荒唐事,招猫逗狗、饮酒斗诗,现在想来倒是可笑得很。
只是自李若浦死后,周湛便再不与他往来,有时上朝之时遇见,也会目下无尘一般路过,绝不与他多言。
周湛在刑部任职,属三法司之一,有时案子需三司会审,不得不与裴闻铮相见之时,便秉持公事公办的态度,旁的话,多一句也没有。
此次自然也是一样。
裴闻铮缓步前行,周湛径直与他擦肩而过,仿若陌生人一般。
他抬起头,看向高耸的宫墙,心下暗叹。
终归是,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裴闻铮自东华门出来,径直回了府。
迈进府门之时,他脚步一顿,侧过身随手招来一名小厮:“小娘子何在?”
小厮挠了挠头,思索片刻答道:“小娘子晌午与夫人及二爷用过膳后,便回房休息了。”
见不曾发生什么事,裴闻铮心下稍安:“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是。”小厮躬身退下。
宋含章跟在他身后,细细观察着他的神情:“大人,您可要请小娘子来问话?”
“不必。”裴闻铮抬腿往里走:“倘若她连我裴府中人都应付不了,谈何脱罪?”
“是属下多嘴。”
“她身边那两名随从倒是忠心得很,你替二人寻个差事,莫要浪费这一身好武艺。”
“是,属下这就去办。”
“去吧。”裴闻铮屏退宋含章,独自一人往庭院深处走。
他的院子,在裴府最西边。
这条路,裴闻铮已走了千百回了,路的尽头是什么、有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从不期待。
可今日,裴闻铮走到院门处之时,脚步却突然一顿。
他紧紧盯着院中之人。
许鸣玉裹着身披风,趴在石桌上睡着了。架上郁郁葱葱的紫藤垂下来,有一枝落在她发间。
被风一吹,紫藤末端勾起她的长发。
似乎有些疼,裴闻铮瞧见许鸣玉眉心微微一蹙。
他在原地站了许久,一阵风吹来,周身起了些凉意,这才如大梦初醒一般。
敛下眸中情绪,裴闻铮走进院门,许鸣玉睡得浅,听到动静便睁开了眼。
瞧见来人,她站起身,面上还有些困倦:“裴大人。”
“在府中,”裴闻铮走近些,视线落在许鸣玉身上,语带提醒之意:“你该唤我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