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着许怀山棺木的马车在百姓的簇拥中驶出了兰县城门,百姓聚在城门处亲眼看着马车上了官道,口中依旧哀声痛哭着,人群许久未曾散去。
许鸣玉站起身,向远方眺望着,直到马车消失在官道尽头,这才收回了视线。
她登上一旁等候着的车驾,在裴闻铮身旁坐下,红着眼,并不开口。
裴闻铮瞧见她这般模样,向来伶牙俐齿、巧舌如簧的他,此刻也哑了嗓子。
许鸣玉低着头,半晌后突然来了一句:“裴大人,我想吃橘子了。”
裴闻铮闻言,想起她送许怀山尸骨回县衙之时的情形,他看着许鸣玉的侧脸,温声应下:“好。”
“要酸一些的,”许鸣玉摩挲着指尖,克制住嘴角的颤抖:“最好能酸倒牙的那种。”
一滴泪猝然落下,不偏不倚地落在裴闻铮手背上。
裴闻铮仿佛被烫着一般,指尖微微蜷曲,心中不知是愧疚还是什么,片刻后他颔首:“好。”
……
与李染说定一日,那便不能食言。
裴闻铮一行人于午后离开了兰县,许鸣玉坐在自家马车上,并未再与他同乘。
春樱坐在她身旁,一双眼肿得如同核桃一般,见许鸣玉不声不响,春樱又急得掉了泪:“小娘子,您想哭便哭出来,憋在心里会将身子憋坏的。”
许鸣玉摇了摇头,哑声道:“我好像流不出眼泪了,春樱。”
悲痛到了极致,再多的泪也流干了。
见春樱哀声哭着,许鸣玉替她擦了擦面颊:“好了,我无事。”
“可您怎么就成裴大人的妹妹了?”春樱抽泣着:“如今竟还要随他去京城,您不回淮县了?”
“要回的,”许鸣玉拂起锦帘,看向外面即将收尽的天光:“但不是现在。”
就在此时,一名护卫骑着马,拎着个包袱靠近许家的马车,恭敬道:“小娘子,裴大人吩咐属下将这个给您送来。”
许鸣玉伸手接过:“多谢。”
包袱沉甸甸的,也不知里头究竟装了什么。
许鸣玉将它放在几案上,解开结扣,黄澄澄的橘子霎时便映入了眼帘。
她有些想笑,但眼中却又酸涩起来,也不犹豫,许鸣玉拿起一个橘子剥开皮,取下一瓣放入口中。
酸味顷刻间便铺满整个口腔,她瞬间便皱紧眉。
春樱见状,忙问道:“怎么了?”
许鸣玉咽下口中的橘瓣,开口:“太酸了。”
春樱瞧着她虽然嘴上说酸,手下却又取下一瓣橘子放入口中,便也知她此举是在宣泄,故而也不再阻拦。
“怎么这么酸?”许鸣玉将嘴巴塞得鼓鼓囊囊的,面上分明在笑,眼眶却愈发的红。
裴闻铮正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车厢被轻轻叩响,他缓缓睁开眼:“何事?”
“启禀大人,小娘子将橘子收下了。”
“知道了。”
沥州县官驿之中,李染袖手站在廊庑下,冷声问身旁的随从:“裴大人的车驾到何处了?”
随从躬身回话:“裴大人两日前出了兰县城门,算算脚程,今儿应当能与您会合了。”
“可知他此次为何折返兰县?他口中那位不该死之人又是谁?”
随从见四下无人,忙凑近些,俯在他耳边低语一句。
李染闻言,眉头微松。
二人身后,尹松迈出门槛,先向李染行了礼,随即站起身,拢着手不屑道:“您有所不知,咱们裴大人心系公务,此前官家遣奴婢来此传旨,这启程的日子是一拖再拖。如今您都亲自来了,他竟然还托大拿乔,奴婢觉得他分明就是不把您放在眼里!”
谁知李染压根不吃他这一套。
只见李染似笑非笑地望着尹松,一双狭长的丹凤眼中看不出情绪,他声音倒不似尹松一般阴柔:“裴大人堂堂正四品大理寺卿,为何要将咱家这区区阉人,放在眼里?”
尹松闻言,顿时一怔,片刻后干笑道:“您怎能如此妄自菲薄?朝中上下何人不知,您在官家心中的地位之高啊!”
只见李染骤然变了脸色,面上厉色尽显,他厉声呵斥:“放肆,官家的心思也是你能揣度的?”
尹松心头一震,慌忙俯身跪下:“奴婢并非此意,请天使明察!”
李染冷眼看着尹松:“倘若咱家今日不处置你,日后传回官家耳中,咱家也会受你连累。既如此,你便在此跪着吧,如此,官家便是知晓,也会认为你有悔过之心。”
他负手踱远:“看在一同侍奉官家的情分上,咱家便救你一回。”
尹松咽了口唾沫,低声道:“奴婢定当谨记。”
不多时,廊庑下的人便随着李染散了个干净,尹松背上衣裳已然湿透,见四下无人才沉沉松了口气。
日头渐渐西斜,再晚些便起了风,尹松此刻仍跪在廊庑下,没有李染的首肯,他轻易不敢起身。
但膝盖处钻心地疼,他早便撑不住这具身子骨,整个人歪歪斜斜地趴在地上,口中呻吟声不断。
官驿门口突然有了些动静,他撑起脖颈朝外张望去。
不多时,裴闻铮便领着一行人绕过影壁,走了进来。
他今日未着官袍,只一身青色锦袍衬得他姿容如玉,身旁跟着的护卫并非谢珩,而是一张生面孔,尹松不认得。
再之后,便是一名戴着面纱的女子。
裴闻铮信步而来,一眼便瞧见跪在廊庑下的尹松,后者有些难堪,见他望过来,不由又俯下身去。
裴闻铮踏上台阶,侧过面庞看向一边跪着的尹松:“天使何故跪在此处?”
“咱家让他跪着的。”
裴闻铮循声望去,只见李染一身玄青色锈金纹锦袍,正朝着自己所在之处缓缓走来。
他侧过身,略略颔首:“叫天使久等。”
李染笑得疏离:“不过耽搁了一日罢了,谈不上久等。”
他看向裴闻铮身后蒙着面纱的许鸣玉,眼中神情了然:“想来这位便是裴大人找寻多年的妹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