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邢容在慈安堂外,放了一通狠话之后,不知蒋氏是出于畏惧还是什么,倒是让她过了几日安生日子。
邢容得了一丝喘息的机会,这两日,她也不出门去,只一门心思扑在书卷上,认真研究大齐有关和离及买卖奴仆的相关律法。
眼见天色已黑,觅枝燃起新烛,见她看得投入,不由出声劝道:“小娘子,您先歇了吧,仔细伤了眼。”
邢容手中的书卷翻过一页,她自笔墨上抬眼,面上已有些许倦色。
觅枝见状,笑着将她手中的书卷收起来,随即搀着她起身:“奴婢伺候您梳洗。”
邢容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她推进里间,按坐在铜镜前。
觅枝替她拆了发髻与钗镮,利落将她一头秀发打散,又执起梳蓖小心翼翼地替她梳头。
长发一直垂坠至腰间,觅枝动作极轻,唯恐弄疼了她。
邢容抬眼,径直看着铜镜中映照出的人影。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活得如同一株扎根在贫瘠之地的花一般,汲取不到养分,便是容颜也有些枯萎了。
眼中神色平静无波,早不似当年那般明眸善睐,她抬起手,缓缓抚上面颊。
觅枝替她梳顺了发,又寻了条浅紫绣云纹的发带系上,这才抬眼看向铜镜中的邢容。
瞧见她略带怀念的眼神,觅枝心中如同针扎一般,她竭力弯起唇角露出个笑。
正要开口说些俏皮话儿来让她高兴,铜镜后的纸窗上,突然映出一道行色匆匆的身影。
瞧着又是那可恶的孙婆子!
觅枝眼中的笑意顷刻间便消失殆尽,她直起腰,不满道:“这老虔婆,竟还有脸来咱们院中。小娘子您且坐着,看奴婢将她打发走!”
邢容见她撸起衣袖,宛如一只炸了毛的猫儿一般急吼吼地往外间走去,顿时掩唇失笑。
门扉方被叩响一声,觅枝板着一张脸拉开门,先将孙婆子从头到脚打量一遍,随即将门挡着不让她往里看,口中毫不客气道:“夫人歇下了,有事儿明日再说,你且回吧!”
本以为孙婆子定会恶语相向,觅枝已打好了腹稿,连从前她娘亲骂人时那劲儿都拿捏了个七分。万事俱备,只等孙婆子开口了!
不曾想,那孙婆子只低着头,怯生生道:“觅枝娘子误会了,老婆子并非为寻衅而来……”
“又是老夫人病了是吧?”觅枝冷笑一声:“还有新鲜些的搓磨人的借口吗?把咱们夫人骗去慈安院,然后让她站在院门外冻着?”
她越说越来气:“孙婆子,你也有儿有女,试问倘若是你的女儿被旁人如此苛待,你心疼不心疼?”
孙婆子闻言,面上似浮起许多悔恨,她苦笑着:“奴婢已然知错了!”
担忧房中的邢容听不见这一番话,她看了觅枝一眼,见她严严实实挡着门,一口牙险些咬碎。
无奈之下,她只得伸长脖子,扬声道:“不仅奴婢知错了,老夫人也知错了。这不,今夜她遣厨房备下夫人爱吃的菜肴,在慈安院设宴,要给夫人赔罪呢!”
觅枝见她神情真挚,心中满是狐疑与警惕。俗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绝对不信有人会在短短几日之间脱胎换骨。
见邢容不搭腔,觅枝腰板顿时硬挺起来,她清了清嗓子:“不巧了,夫人已用过晚膳,此刻便是一口汤都喝不下了!”
孙婆子闻言,眼珠一转,迟疑道:“这……可老夫人这场宴席是用了许多心思的。夫人若不赏脸前去,日后大爷回来,得知老夫人遭此冷遇,怕是会迁怒夫人。”
“笑话,你李府是什么高门大户不成?”觅枝本就不欲与她多言,闻言只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抬手将门重重阂上。
孙婆子退之不及,险些被门夹到鼻子。
少顷,觅枝带着些许轻蔑的语气透过门缝传进了孙婆子的耳中:“老夫人折辱夫人数次,夫人心慈不与她多言,不巧我是个嘴上没把门儿的,日后定然将这些事原原本本地告知邢大人!”
觅枝骂骂咧咧地走远,声音越来越低,但孙婆子还是将那些话儿尽数听了个清楚:“这口气大的,还以为他李府已经出了个宰甫大相公呢,区区五品翰林而已……”
她未曾瞧见,门外的孙婆子已然换了副面容,方才伏低做小的姿态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仍是从前那副刻薄的嘴脸。
檐下灯笼摇晃着,烛火将她的身影拉得老长,宛如恶鬼。
须臾,她冷笑一声,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去,只见这座院落,不知何时已一名侍候的仆从也瞧不见了。
阴沉着脸行至拐角处,一名身着石青棉袍的男子悄然从黑暗中步出,恭敬地朝她行了个礼。
孙婆子回身恨恨朝着邢容的房门啐了一口,随即看向那名年轻的男子:“知晓今晚该做什么吧?”
“小的明白。“
想起方才觅枝那一番奚落,孙婆子冷哼一声,眼中满是算计之色:“方才那丫头随你处置,反正明日事发之后,她也活不了。不过,你只需污了少夫人的名声即可,万不可染指,否则仔细你这身皮!”
“您放心。”那男子将腰塌低了些,讨好一笑:“那这银钱……”
“自不会少了你的!”孙婆子有些不耐烦:“只要你听话,配合老夫人演好这出戏,银子老奴自会双手奉上!”
男子闻言,顿时喜不自胜。
孙婆子又瞧了那间房一眼,面上是得逞的快意:“方才,我已将迷药扔进夫人了房中,这药药性极为厉害。只要闻上一会儿,不出一炷香的时辰,便能让人浑身无力,届时便是你的好机会。”
……
一辆挂着风灯的马车缓缓驶在长街之上。
车厢中,周湛低头看着手上那支雕刻着芙蓉花的珠钗。
他想起那日拂落邢容的幕篱之时,不慎摔坏了她头上的钗镮。说好要赔她一支,总不能言而无信。
思及邢容,他扯唇一笑。
将珠钗放入身侧锦盒,视线一扫,触及几案上那封墨迹未干的信时,周湛心中顿时涌上些许烦躁。
眉心缓缓拧紧,还是眼不见为净!
他寻了本书,径直压在那信封上头,将那恼人的笔墨全然盖住之后,心下郁结这才散去一些。
蔺不为赶着马车,眼见天色黑透,他侧过面庞,低声询问:“大人,眼下天色已晚,此刻登李府的门,怕是不妥。”
李府并无男丁,他深夜前往拜会,属实不妥。
周湛看了身侧的锦盒一眼,他想见邢容,这一念头仿佛一粒神奇的种子,在他心里须臾便长成了参天大树。
可蔺不为说得对,深夜拜会若是传出去,怕是会于她声名有碍。
而她此人最看重的便是声名,不管是她自个儿的,还是邢大人的。
竭力按下心中悸动,周湛正要开口吩咐蔺不为改道回府,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他拂开车帘朝外瞧去。
来人由远及近,面容缓缓清晰,正是他府中仆从。此人近日得了蔺不为的吩咐,守在李府外,监视府中一举一动。
来人驭停了马,端坐于马背上朝着周湛拱手一礼:“大人。”
蔺不为一扯缰绳,回身审视着他:“林崇,你不在李府外盯梢,来这儿做甚?”
林崇抬起头,眉间有些凝重之色:“回大人的话,就在不久前,属下瞧见一名外男被人带进了李府,觉得不对劲,这才擅离职守,赶着来报与您知晓。”
周湛闻言,顷刻间抬起眼,桃花眼中一丝笑意也无,他沉声开口:“外男?你当真瞧清楚了?”
“属下绝无可能瞧错。”林崇神情笃定:“此人面色萎顿,形容可疑,属下斗胆猜测,他即便不是赌徒,也是青楼楚馆的常客。”
说到此处,林崇又皱了眉,不解道:“可领着他入府的,赫然便是李老夫人身边亲近之人。请这样劣迹斑斑之人深夜过府,李老夫人便不担心府中女眷声名受损吗?”
周湛闻言,想起邢容,心下顿时又急又怒,他拂落锦帘利落下令:“林崇,你先去李府门外候着,一个人都不能放出府门!”
“是,属下这就去!”林崇调转方向,策马扬鞭。
“不为,去李府!”
“好!”蔺不为执起缰绳,马鞭狠狠抽在马臀上,马儿嘶鸣一声,扬蹄朝前奔驰而去。
周湛紧紧握着身侧锦盒,生平第一次觉得这段路程如此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