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周湛并未开口,曾山敬也知晓他一时半会儿定然无法改变对裴闻铮的成见,故而也不再多说,只与他笑谈寻常。
曾山敬走在前头,冷不丁回过身,打趣道:“彦直你什么都好,就是现下已二十又四了也不成婚。京中与你说媒之人那么多,你便不曾看中哪家小娘子?”
周湛低着头,面上毫无被打趣的拘谨,走出值房无旁人在侧,用词也自在了些,听着倒像是寻常长辈关怀小辈的模样。
他年少及第,登门来与他说的也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倘若他说不曾看中这些人家养出来的小娘子,听起来倒不知他心气儿多高。
故而周湛只谦虚道:“是我自觉鄙薄,不敢高攀。”
曾山敬闻言,知晓他推脱之词,佯装不悦:“你啊,真是年岁越大,性情越内敛了。”
二人已然一路行至刑部衙门门外,想起家中近来突然爱上为人保媒的夫人,曾山敬面上不动声色:“过些时日来我府中用饭,好些日子未与你下棋了,正好也尝尝内子的手艺。”
“恭敬不如从命,届时还得上门叨扰。”周湛躬身一礼,抬眼只见曾府管家已在不远处等候:“您慢走。”
曾山敬笑看他一眼:“不会我前脚刚走,你后脚便回去办差了吧?”
周湛失笑。
曾山敬本也是玩笑话,朗声一笑后拎起官袍走下台阶,由府中仆从搀扶着走进了马车。
周湛目送曾府马车消失在视野中,面上笑意缓缓敛起。
正要走向自家马车,却见一名头戴幕篱的女子领着婢女自道路对面的树后走出来,朝他望来。
见周湛回视,不知所措般福身一礼。
周湛一眼认出来人身份,是邢容。
二人站在道路两旁,不曾有人先挪动步伐向对方走去。
蔺不为候在马车旁,瞧着二人之间似有暗流涌动一般,他看着自家大人面色沉沉,不自觉叹了口气。
风吹得身上有些发冷,对面那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曾挪动半分,邢容脊背微僵。
觅枝在身后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娘子……”
邢容垂下视线,仍是没有动作。
周湛见她虽然来了,却仍如瞧见洪水猛兽一般不敢靠近自己,眸色微冷。
满腹不悦怎好向她发作?
周湛看向不远处的蔺不为,语气不甚客气:“不为,你杵在那儿作甚,回府了。”
蔺不为不知这火怎么就烧到自己身上来了,闻言忙应声:“大人恕罪。”
说着,攀上辕座便策马而来。
幕篱下,邢容面上顿时染上焦急之色,见周湛已拂开车帘,正要走入马车,她急急上前:“大人……”
周湛转眼看向她,面上扯起一抹疏离的笑意:“夫人寻在下有事?”
邢容抿了抿唇,李府马车停在不远处的巷子中,今日来刑部衙门寻他之事,自然不能落入旁人眼中。
邢容站在马车下,仰面看着周湛,嗓音中染着些哀求:“大人可能借一步说话?”
见她为了一个男人,竟将自己摆在如此低微的位置,周湛心下倏然涌上一股气,他撇开眼:“你是嫌犯夫人,我是此案主审,你我相见若落入旁人眼中,毁我官声不算,或还会损你名誉。”
邢容闻言,只觉得自己已然难堪至极,她面上血色缓缓褪尽,好在幕篱遮挡,不曾叫他发现。
蔺不为牵着马,见自家大人说得冠冕堂皇,但此刻仍站在辕座之上,不曾有离开的意思,不由摸了摸鼻子。
周湛虽未曾瞧见她的神情,但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置于身前的双手。
只见双手已然揪紧,指节都已发白,满腹不悦倏然而逝,语气有些僵硬:“你若真想说什么,便随我回府。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说完,也不管邢容听没听清,抬起车帘快步走进车厢。
这句话于邢容而言,如何不是一番生机?如今柳暗花明,她尚有些反应不过来,见马车驶动,她下意识后退一步。
觅枝心中焦急:“小娘子,咱们回府吧,您莫要再为姑爷奔走了!那老虔婆倘若再敢罚您,您便回娘家去,老爷疼您,定不会坐视不管的!”
觅枝不知自己的身契被蒋氏捏在手中,主仆二人自小一起长大,捏住觅枝的身契,便与捏住邢容的七寸无异。
无论如何,也得先将觅枝的身契拿回来。
邢容转身往停着马车的巷子快步走去:“莫说那么多了,先随我去趟周府。”
觅枝见她不听,急地跺脚,但别无他法,只得提步跟上。
马车驶出一段距离,周湛拂开锦帘朝后张望,只见那道纤细身影拐了个弯儿便消失在视线之中,他沉沉吐出一口气。
蔺不为闻得动静,知晓他定然不愿听见“李夫人”这一称呼,便大着胆子:“大人,您对邢小娘子也太凶了。”
“你懂什么?”周湛正好没地儿撒气,当即没好气道:“李广誉庸才而已,怎配邢容为他四处求人?”
眼见他语气中是掩不住的怒气,蔺不为忙赔笑道:“这倒是,邢小娘子家世好,在闺中时还是远近闻名的才女,也不怎的就下嫁了李广誉?”
说完,秉持着千穿万穿马匹不穿的宗旨,他又补充道:“要我说,邢小娘子就要配您这样惊才绝艳的郎君才好。”
话音落下,他忐忑不安地等着周湛开口。
少顷,只听见马车中传出一句轻嗤:“油嘴滑舌。”
但语气较之前显然好了许多,蔺不为当即便知道自己算是安全了,他暗暗松了口气。
两架马车一前一后停在周府门前,此次邢容未再让觅枝跟着,独自一人下了马车。
见周湛已提步走上台阶,她也顾不得那么多规矩了,拎起裙摆匆匆追上。
周府门房不知她身份,立时便要上前阻拦。
周湛闻得动静,回身望向身后,她走得有些急,露在幕篱外的发髻有些松散。
她胸脯微微起伏着,似乎也昭示了她内心的不安。
一阵风来,幕篱被吹开些,只见她轻咬着唇瓣,眼中似盛满不可言说之言一般望着自己。
周湛心下突然漾起一阵战栗,他挥退门房,也不道明她的身份,只冷声道:“休得无礼。”
门房躬身应下,随即放邢容上前。
待她行至周湛身旁,细看之下却见他眼底青黑难掩,眸中亦是疲惫不堪。
正不知如何开口,便见周湛扭过脸,吩咐蔺不为:“替我准备热水,我要沐浴更衣。”
幕篱下,邢容双眼悄然圆睁。
一旁的仆从眼观鼻鼻观心,皆不敢出声。
说完,他又看向邢容:“随我来。”
他不是要去沐浴?邢容抿了抿唇,心下不安悄然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