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叔闻言,忙将那封信捧着,呈去刘重谦面前:“大人,有您的信。”
刘重谦垂眸看了眼信封,只见封面上的字迹有些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默了半晌,他伸手接过,随即撕开用蜡封住的口子,将信纸倒了出来。
将信封递给崔叔后,他展开信纸,娟秀的字迹这才映入眼帘。
“重谦叔父敬启:
鸣玉尝习义方,粗明诗礼,晓叔父之通达,本不欲登门。
然则,吾父至今仍无下落,官府囿于天灾,不再追查。但吾父生死未知,鸣玉五内俱焚,为人子女者,不敢轻言放弃。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唯恐午夜梦回,魂悸以魄动,惊起而长嗟。
官府人力不到之处,鸣玉便是穷尽一生,亦会踏足,掘地三尺,尤觉薄情;袖手以待,更是寡义,鸣玉心有火煎,唯恐愧对吾父养育之恩。
尝闻吾父谈及叔父,笑颜即开,始知您二人交情深厚。鸣玉厚颜落笔,唯盼叔父援手。
子侄鸣玉,拜谢。
于永历十三年七月二十日。”
看完最后一个字,刘重谦将信纸折好,重又放入信封中。
崔叔观他神色并不算开怀,便大着胆子道:“大人,可是又有何烦心之事?”
刘重谦看了他一眼,崔叔忙低下头,嗫嚅道:“小人知错。实则是小人想为您解忧,但又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这才多嘴相问。”
“不怪你。”刘重谦叹了口气:“你也是跟随我多年的老人了,我又怎会不了解你的为人?”
“多谢大人不罪之恩。”崔叔躬身行礼。
“不必如此。”刘重谦又看了眼手中的信封:“此信出自怀山兄的女儿鸣玉之手,大约是听闻府衙不再探查怀山兄失踪一案,她心急如焚,此刻正往兰县赶来请我援手。今日已是八月初二,算算脚程,也快到了。”
“可许县令失踪一案不再追查,此是府衙的决定,您也干涉不得。她又是女子之身,贸然前来,能有何用?”
“是啊。”刘重谦低下头,见衣袖上不知何时蹭上了灰,便伸手拍去:“或是父女情深吧,她也是一片孝心。”
崔叔闻言,不由摇了摇头,面上满是可惜之色。
“对了,将我在槐花巷那间别院打扫出来,日后让鸣玉住下。”刘重谦吩咐道:“夫人与小娘子还在硕阳老家,尚未归来,她一女子,住我府上并不妥当。可若是让她住在外头,我也不放心。兰县如今并不太平,到底是怀山兄的血脉。”
刘重谦看向远处,只见院墙之上,天色灰蒙蒙的,神色暗淡下来:“我二人兄弟一场……”
“小人立即去办,”崔叔躬身应下:“大人乃是大义之人,许县令能与您结为知交,于他而言,也是幸事。”
“我从不敢作此想。”刘重谦摸索着手中的信封:“怀山兄光风霁月,与我为友,委屈他了。”
崔叔闻言,忙道:“大人自谦了,小人以为,您也是光风霁月之人,您与许县令便如那伯牙子期……便是那管鲍之交,日后定也能流芳百世的!”
见他越说越慷慨激昂,刘重谦展颜一笑:“得了得了,莫要跟我在这儿耍嘴皮子了。”
崔叔笑意赧然,他原地站了片刻,随即开口:“大人,那小人这便遣人去将别院打扫出来,日后安排鸣玉姑娘住上。”
“好。”刘重谦点点头:“去吧,府衙里头还有庶务未竟,永历十三年,真是个多事之秋啊!黄河水患之后,兰县百姓流离失所,有些被大水冲走,有些逃难去了他处。此前我吩咐衙役盘查余下百姓几何,他们提上来的户籍文书,我尚未登记造册,这便去书房了。”
刘重谦此前任兰县县丞,黄河水患许怀山失踪后便代行县令之责,直到褚济源新官上任才复原职,重新管起户籍、税赋等庶务来。
“您安心去忙,小人这便交代下去,定不让人来扰。”
“多谢。”刘重谦说完,便转过身,沿着回廊走向后院,微风拂动他宽大的衣袖。
崔叔见他走远,这才转身做事去了。
……
八月初五,是个晴天。
许鸣玉乘着马车出了沥州县,便离兰县不远了。
离兰县越近,沿途的流民便越多,一张张朴实的脸上早已不见丰腴,满是对生活的失望与麻木。
春樱抬起手臂,看着身上的粗布衣裳,笑道:“小娘子,乍然瞧见自己这副打扮,我倒是有些不适应了。”
许鸣玉看着窗外的情景,眉心隐含一丝怜悯,她身上亦是一身灰不溜秋的粗布衣裳,发髻用布条扎着,活脱脱一副乡下妇人的打扮。
闻言,她低声解释道:“这一路离兰县越近,流民便越多。为天灾所迫,这些皆是些走投无路之人。咱们倘若现了财或粮,叫他们瞧见,可能便无法安然抵达兰县。为保万无一失,我们如此打扮便很好。”
马车本就不新,车辕也有些旧了,吴家兄弟身着粗布短褂,连日来的大太阳,早便将二人晒得黝黑,乍然瞧见,还以为哪里来的庄稼汉。
吴勇听见许鸣玉这番话,心头浮起赞赏,他偏过头朝着车厢内道:“小娘子设想周到,咱们哥儿俩一个月前自兰县返回淮县之时,便曾亲眼见过富户被抢的情景。为了生存,再朴实的人,也会变成饿狼。”
春樱闻言,拂开车帘:“当真?”
吴谋扯着缰绳,视线径直盯着前方,只温声开口:“千真万确,春樱,你是没瞧见那时的情景,那些流民朝着马车一拥而上,三两下便将财物与干粮一抢而空,任由那富户声嘶力竭。这还不是最为可怖的,富户手中成色上好的玉扳指叫他们瞧见,为据为己有,手指险些被人生生折断!”
春樱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便是光听二人描述,便满身战栗,她睁大双眼:“竟这样疯狂,这世间还有律法吗?”
“这些人哪还管什么律法?若是不抢,他们可能便活不到明日。”吴谋顺手从道旁薅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对这些人,咱们莫要过多苛责,但也不能不防。”
他转身打量了春樱一眼:“咱们眼下这身打扮,瞧着不像富户,应当不会成为那些流民的目标。”
“还是小心为妙。”许鸣玉看向前方泥泞的道路,心头并不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