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武馆前院。
林晚换上了久违的训练服——不是扮男装时那些宽松的款式,而是母亲生前为她设计的女式练功服。白色绸面,立领盘扣,袖口和裤脚绣着淡青色的云纹,行动间衣袂飘飘。
十二名学员已经列队站好,年龄从八岁到六十岁不等。有附近小学的学生,有上班族,还有两位退休老人。他们看着林晚,眼神里满是好奇——这位新来的女教练,就是林馆长的女儿?就是最近传闻中那个女扮男装二十年的林家继承人?
“我是林晚,从今天起负责大家的日常训练。”林晚走到队伍前,声音清朗,“武术不是花架子,不是表演,是真真切切能强身健体、防身自卫的技能。所以我的课会很累,很严格。有谁想退出的,现在可以离开。”
没人动。
“好。”林晚点头,“那我们先从最基础的开始——站桩。”
她示范了一个标准的马步桩:“两脚与肩同宽,膝盖微屈不过脚尖,背挺直,目视前方。手可以这样抱圆,也可以自然下垂。呼吸要深,要缓。”
学员们照做,很快就有几个年轻人开始发抖。
“抖是正常的。”林晚在队伍间巡视,轻轻调整一个老人的姿势,“刘伯,腰再松一点。对,就是这样。站桩不是较劲,是放松中的稳定。”
她走到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身边:“小杰,膝盖别内扣。想象自己是一棵树,根扎进土里,风吹不动。”
晨光洒满庭院,梧桐树的影子在地面上缓缓移动。呼喝声从隔壁传来——那是师兄带着老学员在练套路。而这边,只有沉默的坚持,和偶尔林晚温和的指导声。
十五分钟后,第一个学员坚持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起来。”林晚的声音突然严厉,“摔倒可以,放弃不行。哪怕只能再坚持一秒,也要站起来。”
那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孩,脸色发白,但咬着牙重新摆好姿势。
又过了五分钟,林晚才喊停。学员们如蒙大赦,好几个直接瘫坐在地上。
“从明天开始,每天加一分钟。”林晚说,看到众人哀怨的表情,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一个月后,你们会感谢我的。”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她教了基础步法、简单拳法、还有防身术里的几个挣脱技巧。每一招都拆解得很细,讲原理,讲应用,还让学员两两对练。
“武术不是打打杀杀,是控制。”她抓住一个学员挥来的拳,轻轻一拨对方就失了重心,“用最小的力,解最大的危。”
九点整,第一堂课结束。学员们大汗淋漓,但眼睛都亮晶晶的。
“林教练,明天还这个时间吗?”那个叫小杰的男孩问。
“对,每天六点到八点,少儿班。成人班晚上七点到九点。”林晚擦了擦额角的汗,“好了,快去上学吧。”
学员们陆续离开。林晚收拾器械时,陈叔从大堂走出来,手里拿着刚打印出来的课程表。
“小晚,今天上午十点还有一个体验课,是附近写字楼的白领组团来的,十五个人。”他顿了顿,“下午三点,老年养生班,报了二十个。晚上除了成人班,还有两个私教课——都是看了你昨天朋友圈,慕名来的。”
林晚接过课程表,密密麻麻的安排让她心里一暖。至少,武馆还能运转下去。
“刘叔那边有回复吗?”她问。
“早上来电话了,说看了你的方案很感兴趣,但还是要等一周后看债务解决情况。”陈叔压低声音,“他还说……听说有档节目在接触你?”
消息传得真快。
林晚点头:“《武林新生代》,让我去做导师。”
陈叔眼睛一亮:“这可是大好事!报酬怎么样?曝光度呢?要是能上电视,武馆的名气一下子就打出去了!”
“但我没想好。”林晚把器械放回架子,“上了节目,我就要面对全国观众,就要把林家、把武馆、把我自己,都摊开来给人看。而且……”
而且顾宴会不会也在看?
这个念头让她心烦意乱。
“先不想这些。”她甩甩头,“上午的体验课准备得怎么样了?我们要给这些白领留下深刻印象,争取一半的人报名正式课程。”
“都准备好了。我还做了宣传单,下课的时候发给他们。”
十点整,十五个穿着商务装的男男女女准时到来。他们大多是附近科技公司的员工,长期伏案工作,肩颈腰椎都有问题。听说武馆开了白领防身课,抱着好奇心来体验。
林晚换了一套干练的黑色训练服,长发束成高马尾。
“欢迎大家。在开始之前,我想先问个问题——在座的各位,有多少人觉得武术离自己的生活很遥远?”
几乎所有人都举了手。
林晚笑了:“那今天,我就让大家看看,武术怎么融入现代生活。”
接下来的九十分钟,她没有教任何套路,只教了三招:如何用巧劲挣脱被人抓住的手腕,如何在被推搡时保持平衡,如何在狭小空间(比如电梯、楼道)里迅速制造脱身机会。
每一招都结合办公室场景讲解,还让学员用公文包、笔记本电脑包当道具。
“这一招叫‘脱袍让位’。”她示范,“当有人从正面抓住你衣领时,不要硬扯,顺势向前半步,同时双手由下向上挑——”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扮演攻击者的陈叔一个踉跄。
学员们纷纷尝试,起初笨拙,但在林晚的逐个指导下,渐渐有了模样。
“林教练,这真的有用吗?”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生问。
“你过来试试。”林晚站定。
男生犹豫着上前,伸手抓她肩膀。林晚身体微侧,手腕一转,男生只觉得天旋地转,等反应过来时已经坐在地上——但一点都不疼。
全场哗然。
“这就是武术的‘控制’。”林晚伸手拉他起来,“不是要把对方打伤,而是要让自己安全。”
体验课结束,十五个人里,有十一个当场报了名。剩下的四个说要考虑,但也拿走了宣传单。
“成功了!”送走最后一位学员,陈叔兴奋地说,“照这个速度,光是课程收入,下个月就能覆盖日常开销了!”
林晚却没那么乐观。课程收入只能维持运营,那三百万的债务,还是要另想办法。
中午短暂休息后,她回到书房,继续完善品牌授权方案。刘叔说得对,她需要一个详细的商业计划书。市场分析、竞品调研、财务预测、风险评估……
这些她都没学过,只能一边查资料一边摸索。
电脑屏幕的光映着她的脸,专注而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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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一场看不见的博弈正在进行。
顾氏集团总部,顶层会议室。
长桌两侧坐满了人。左边是以顾老爷子为首的董事会元老,右边是顾宴和他提拔的年轻高管。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顾宴,解释一下这个。”赵董——一个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的男人——将一份文件推过来,“‘磐石计划’,五千万的初始投入,完全绕过董事会审批。你想干什么?”
顾宴没有碰那份文件:“赵董,如果我没记错,集团章程规定,总裁有权批准单笔五千万以下的投资项目,只需事后报备。”
“但那是对集团业务!”李董拍桌子,“你这个‘磐石计划’,投的是传统文化自媒体、线上平台、还有那什么武术真人秀——跟顾氏的主营业务有一毛钱关系吗?”
“怎么没有关系?”顾宴抬眼,语气平静,“顾氏旗下有文化传媒公司,有体育产业板块。投资传统文化领域,既是拓展业务边界,也是承担社会责任。更何况——”
他调出另一份报告,投影在大屏幕上:“根据市场调研,随着国潮兴起,传统文化相关产业的年增长率达到35%。武术作为传统文化的重要部分,正在从小众走向大众。我们现在布局,是在抢占蓝海市场。”
屏幕上滚动着数据、图表、案例分析。顾宴的陈述逻辑严密,每一笔预算都有依据,每一个决策都有市场支撑。
几个年轻高管暗暗点头,连一些元老也露出了思索的表情。
但顾老爷子始终面无表情。
“说完了?”等顾宴讲完,老爷子才缓缓开口,“市场分析做得不错。但你还没回答最关键的问题——为什么突然对这个领域感兴趣?为什么偏偏是武术?”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顾宴。
会议室里静得能听见空调出风的声音。
顾宴沉默了几秒,然后笑了:“爷爷,您是在问我,是不是因为林晚才做这个项目?”
如此直接的挑明,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是。”顾宴站起来,走到窗边,背对众人,“我承认,最初有这个想法,确实是因为她。但商业决策不能只凭个人感情。我在决定投这个项目之前,让市场部做了三个月的调研,让财务部做了风险评估,让战略部做了五年规划。”
他转身,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如果只是因为喜欢一个人就要投五千万,那我这个总裁也太不称职了。我投,是因为这个项目能赚钱,能拓展集团的业务版图,能提升顾氏的品牌形象。”
“至于林晚——”他顿了顿,“她在这个项目里,只是一个可能的合作伙伴。如果林氏武馆的品牌有价值,我们会合作。如果没有,我们会找其他合作方。商业就是商业。”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承认了私人情感的存在,又强调了商业决策的独立性。
连最挑剔的赵董也暂时挑不出毛病。
“好,就算项目本身没问题。”李董换了个角度,“但你那个武术真人秀,导师名单里为什么有林晚?她一个刚暴露身份、武馆都快倒闭的小姑娘,凭什么和那些成名已久的武术家平起平坐?”
“凭她是百年武馆唯一传人,凭她女扮男装二十年的故事性,凭她代表传统武术在当代的困境与突破。”顾宴调出另一份文件,“这是节目组做的观众调研。在潜在观众最感兴趣的导师人选中,林晚排第三——在她还没同意参加的情况下。”
数据不会说谎。
会议室里再次陷入沉默。
“散会。”顾老爷子突然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顾宴留下。”
其他人陆续离开,会议室里只剩下祖孙二人。
窗外的阳光很好,但室内的空气却冰冷。
“你长大了。”老爷子看着顾宴,眼神复杂,“知道用商业逻辑包装个人意图了。”
“是爷爷教得好。”顾宴平静地说。
老爷子笑了,但那笑容里没有温度:“但你还是太嫩。你以为那个王海,为什么会突然去逼债?又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有节目组找上林晚?”
顾宴的手在桌下握紧,但脸上不动声色:“我不明白爷爷的意思。”
“你明白。”老爷子站起来,走到他面前,“顾宴,我最后跟你说一次——离那个林家丫头远点。她的世界和你的世界,从来就不是一个世界。你现在做的这一切,最终只会害了她。”
“怎么害?”顾宴抬眼,“是让她武馆倒闭害了她,还是给她机会重振家业害了她?”
“你以为你在帮她?”老爷子摇头,“你是在把她拖进更深的漩涡。顾家的媳妇,要面对什么,你比我清楚。那些明枪暗箭,那些算计争斗,她那样单纯的性子,撑得住吗?”
“她比您想象的要强。”
“强?”老爷子冷笑,“强到需要你暗中派人24小时保护?强到需要你砸五千万为她铺路?顾宴,你这不是在爱她,是在可怜她。而林家那丫头的骨头有多硬,你应该知道——她宁可碎掉,也不会接受这种怜悯。”
这话像一把刀子,扎进顾宴心里最痛的地方。
因为他知道,爷爷说的是对的。林晚要的是平等的尊重,不是居高临下的施舍。
“我会注意方式。”他最终说。
“没有方式。”老爷子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停住,“王海那边,我会让他收敛一点。但那个节目,她如果自己选择去上,我不管。顾宴,记住——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不是你为她安排的路。”
门开了又关。
顾宴独自站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良久,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拿出手机,打开加密相册。里面全是林晚的照片——男装的她,女装的她,训练的她,讲课的她,还有那天雨夜,她转身离开时决绝的背影。
“对不起。”他轻声说,“但我不能看着你一个人挣扎。”
手机震动,周铭发来消息:“顾总,节目组那边来消息,说林小姐还没有回复。另外,王海今天下午约了人在‘茶语轩’见面,要跟吗?”
顾宴回复:“跟。查清楚他见谁。”
“明白。还有,林小姐今天上午的体验课很成功,收了十一个学员。她下午一直在书房工作,看起来……很累。”
顾宴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
他想发条消息问问她累不累,想告诉她别太拼,想说自己可以帮忙。
但最后,他只回了三个字: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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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六点,武馆书房。
林晚终于完成了商业计划书的初稿。五十页,从市场分析到财务预测,虽然粗糙,但框架完整。
她站起来活动僵硬的肩膀,走到窗边。夕阳西下,天边染着橘红色的光。前院里,师兄正在带着老学员练晚课,呼喝声整齐有力。
手机响了,是《武林新生代》的制片人。
“林小姐,考虑得怎么样了?我们这边时间真的很紧。”
林晚看着窗外的武馆,看着那些认真练习的身影,看着大堂里“武德昭彰”的匾额。
“我参加。”她说,“但有两个条件。”
“您说。”
“第一,节目内容要尊重武术本身,不能为了效果恶意剪辑、制造冲突。第二,我要在节目里公开为林氏武馆的品牌授权招商。”
对方沉默了几秒:“第一个没问题,我们本来就是做专业武术节目。但第二个……林小姐,节目不是招商会。”
“那就当是我的个人诉求。”林晚语气坚定,“如果节目组不能接受,那我只能说抱歉。”
又是一阵沉默。
“我需要和导演商量一下。明天给您答复,可以吗?”
“可以。”
挂断电话,林晚靠在窗边,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她知道自己在冒险。上电视,意味着所有的秘密都会被扒开,所有的过去都会被审视。女扮男装二十年,欺骗家族和学校,失去继承权,武馆濒临倒闭……
这些都会成为谈资,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故事。
但这也是机会——让林氏武学被看见的机会,让武馆活下去的机会。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条陌生短信:
“茶语轩,206包间,王海在和一个人见面。或许对你有用。”
没有署名。
林晚盯着这条短信,心脏骤然收紧。
发送时间是十分钟前。而‘茶语轩’距离武馆,只有十五分钟车程。去,还是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