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强行稳住身形,一双金色的眼眸死死地盯着下方的林玄,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不解,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发自骨髓的忌惮。
这个人……究竟是谁?
他不是道家天宗,没有天人合一的迹象。他也不是纵横家,没有捭阖天下的剑意。他就像一个凭空出现的异数,用一种闻所未闻的方式,展现了足以威胁到阴阳家最高层面的力量。
再战下去,已无意义。在没弄清楚对方底细之前,任何攻击都可能毫无作用,甚至会招来更可怕的反击。
一念及此,焱妃当机立断。她深深地,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站在城墙前、渊渟岳峙的身影,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
下一刻,她周身金光一闪,整个人化作一道迅疾的流光,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径直朝着远方秦军大营的方向退去。
随着她的离去,笼罩在机关城上空的恐怖威压也烟消云散。然而,城内城外,无论是墨家弟子,还是盖聂、卫庄等人,都没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个孤身一人的身影上,以及他头顶那片虚空中,迟迟未能散去的拳印之上。
无论是身经百战的墨家统领,还是初出茅庐的年轻弟子,此刻都像是失了魂魄的泥塑木雕。他们呆呆地仰望着天空,那片恢复了湛蓝的苍穹,仿佛刚才那毁天灭地的一幕只是一场噩梦。
一秒,两秒,三秒……
不知是谁,第一个从极致的震撼中挣脱出来,他丢掉了手中的兵刃,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呜咽。这声呜咽仿佛一道讯号,瞬间点燃了整座死城的寂静。
“赢了……我们赢了!”
“我们活下来了!”
“天佑墨家!天佑墨家啊!”
压抑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在瞬间爆发。震天的欢呼声冲天而起,驱散了最后的硝烟与恐惧。无数墨家弟子相拥而泣,用嘶哑的喉咙尽情呐喊,宣泄着从地狱边缘被拉回人间的狂喜。
然而,当狂喜的浪潮稍稍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不约而同地汇聚到了那个站在城墙最高处的男人身上。
林玄。
他依旧穿着那身朴素的布衣,身形挺拔如松,负手而立。山风吹拂着他的衣角和黑发,他的表情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硬撼阴阳家东君神术的一拳,不过是随手拂去衣上尘埃般轻松写意。
幸存的墨家弟子们,眼神中不再是最初的陌生与好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敬。那是一种看待神只、看待救世主的目光。在他们心中,这位来历神秘的前辈,已经成了墨家侠义精神最极致的化身——以一人之力,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人群之外,盖聂静静地站着,他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此刻却翻涌着惊涛骇浪。他的手紧紧地按在渊虹的剑柄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不是在戒备,而是在竭力平复自己激荡的剑心。
作为当世最顶尖的剑客,他能看懂的东西,远比旁人要多。那一拳,看似简单直接,没有任何花哨的变化,但其中蕴含的“东西”,却让他的灵魂都为之战栗。
那不是内力,不是真气,至少不完全是。那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意”,一种“我心即世界,我拳即真理”的绝对意志。这种意志,甚至强行扭曲了焱妃阴阳术所引动的天地规则。
剑道,是以外物(剑)求证己道,将精神与技艺千锤百炼,最终达至“人剑合一”的通天之境。而林玄的拳,却仿佛是从本源处着手,直接以“我”为道,以血肉之躯为载体,向天地宣告自身的存在。
这是一条与剑道截然不同,却同样能够通往武学巅峰的煌煌大道。盖聂甚至有一种感觉,这条路的尽头,或许比他所能想象的任何终点,都要更加广阔。
……
秦军大营,中军主帐。
金色的光芒一闪而过,焱妃的身影凭空出现。她脸上那一贯从容高贵的面具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挥之不去的凝重与惊疑。她抬起自己的右手,白皙如玉的掌心,此刻竟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刺痛感,那是对方拳意穿透了她的护体咒印,直接作用于她本体的余波。
她没有片刻迟疑,立刻取出一枚金色的玉简,将神念沉入其中,把刚才发生的一切,包括那个男人的样貌、出手的瞬间,以及那种前所未见的、纯粹以意志驱动的力量形态,详尽无比地烙印进去。
“东君亲至,无功而返。机关城内,遇一神秘强者,非儒非道,非兵非墨,其武学自成一脉,以纯粹拳意硬撼‘六魂恐咒’。此人,足以威胁帝国大计。”
玉简光芒一闪,化作一道流光,径直穿透营帐,向着咸阳的方向激射而去。这则由阴阳家东君亲自发出的最高等级警讯,必将在帝国的权力中枢,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震动。
与此同时,在机关城外围的密林、山涧、乃至混杂在难民中的各个角落里。
一个个看似不起眼的眼线,正用各自宗门最隐秘的方式,将刚刚目睹的惊世一幕传递出去。
一只信鸽从儒生打扮的男子手中飞向桑海城的方向,信中只有八个字:“拳出如山,意可撼天。”
一道青烟在道家装束的探子指尖袅袅升起,融入风中,它所承载的信息更加玄妙:“有大变数入世,非在天机之内。”
农家的弟子、法家的密探、甚至流沙的残部……几乎所有关注着这场燕秦之战的势力,都在同一时间收到了这份令他们难以置信的情报。
情报的内容各不相同,但核心却惊人地一致。
一个名为“林玄”的男人,一个在此之前从未在江湖上留下任何痕迹的神秘强者,就在今日,在墨家机关城即将覆灭的绝境之中,以一记惊世骇俗的拳头,正面击退了阴阳家的东君焱妃。
他以最直接、最震撼、最不容置疑的方式,登上了这个百家争鸣、风起云涌的时代舞台,让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他。
方才那惊天动地的一拳,并非单纯的内力勃发,也不是精妙的招式演化。那是他将历经三世磨砺而成的“武道真意”,与这具刚刚恢复七八成的身躯强行拧合,以最纯粹、最凝练的方式,打出的一记“意”的显化。这一拳,几乎抽空了他自苏醒以来,通过“武道桩”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所有气血、内力和心神。
身体前所未有地虚弱,但他的精神世界,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清明。那一拳击出的瞬间,他仿佛触摸到了一层无形的壁障。“武道真意”不再仅仅是附着于拳脚之上的无形之力,而是短暂地、强行地,将一小片空间内的天地规则,扭曲成了他拳头的形状,拳头的道理。原来,这便是“意”与“法”的初次交融么?虽只是昙花一现,却为他指明了一条清晰无比的道路。
“先生!”“前辈!”
短暂的死寂之后,爆发出的是山呼海啸般的狂喜与敬畏。以高渐离和雪女为首的墨家统领们飞身掠上城头,稳稳地落在林玄身侧。他们的眼神里,再无一丝先前的试探与客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肺腑的、近乎狂热的崇敬。他们看向林玄的目光,如同仰望一座巍峨的山岳。
高渐离对着林玄,深深一揖,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语气更是恭敬到了极点:“先生挽救机关城于危亡,高渐离代墨家上下,谢过先生大恩!”
其他人也纷纷躬身行礼,齐声道:“谢过先生!”
这声音洪亮而真诚,传遍了整个机关城的角落。
林玄只是微微颔首,他此刻连多说一个字的力气都觉得奢侈。他能感觉到,体内经脉像是被彻底冲刷过一遍的河道,干涸见底,亟待休养生息。
端木蓉提着药箱,是第一个穿过人群,来到林玄面前的。她那清冷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急切与担忧,不由分说,便伸出两根纤细的手指,搭在了林玄的手腕上。指尖的冰凉触感传来,让林玄纷乱的气血稍稍平复。
片刻后,端木蓉紧绷的俏脸终于缓缓舒展开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抬起头,清澈的眸子里映着林玄苍白的面容,轻声道:“还好……只是脱力。先生的身体……就像一口被瞬间抽干的深井,并无大碍,只是需要时间静养,慢慢恢复。”
听到这话,所有人才都松了口气。
人群的另一侧,大铁锤呆立在原地,像一尊石雕。他那双铜铃般的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林玄那只看似平平无奇的拳头,眼神里混杂着震撼、迷茫,最终,全部化为了狂热的崇拜。他喃喃自语,声音低沉得只有自己能听见:“那……那才是‘拳’……原来,拳头……可以这样用……”
他一生信奉力量,以一双铁拳自傲。可见过林玄方才那一拳,他才猛然醒悟,自己引以为傲的,不过是匹夫之力的挥霍,而对方的拳,却蕴含着一种他无法理解,却能清晰感受到的“道理”。一拳出,万法辟易,这才是真正的力量。
林玄没有理会周遭的喧嚣与崇敬,他对着高渐离,用略带沙哑的声音,简单地说道:“我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休息。”
“当然,当然!先生请随我来!”高渐离连忙在前方引路,将林玄迎回了机关城的核心区域,安排在一间最清幽、最雅致的石室之内,奉为上宾。
看着林玄离去的背影,墨家众人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秦军主力虽然在东君焱妃退走后也暂时收兵,但机关城的危机并未真正解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