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的阴影深处,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白色的影子。他与雪色几乎融为一体,若非那身白衣比雪更冷,比雪更寂,便无人能发现他的存在。
西门吹雪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
久到他肩头的落雪积了薄薄一层,久到他仿佛已化作一尊冰雕,成了这方死寂天地的一部分。他的呼吸微不可闻,心跳也近乎停滞,唯一活着的,只有那双眼睛。
他的目光,正凝视着庭院中央。那里,原本矗立着一座嶙峋的太湖石假山,此刻却只剩下一片空地,以及一地比雪花更细腻、更洁白的粉末。风一吹,石粉便悠悠扬扬,混入漫天飞雪之中,再也分不清彼此。
没有巨响,没有气浪,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能量逸散。那座假山,就像是被岁月本身悄无声息地抹去了一样。
西门吹雪那双万年冰封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清晰可辨的波动。那不是惊讶,也不是赞叹,而是一种更深邃的东西。像是一口无波的古井,被投入了一颗来自天外的石子,涟漪从最深处荡开,震动了整个死寂的世界。
他见过叶孤城天外飞仙的辉煌,也见过自己剑刃上最纯粹的死亡。那些是极致的美,极致的锋锐。可眼前这一幕,却是另一种极致——极致的“无”。
无形,无相,无声。
他缓缓迈步,走出了阴影。脚下的积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在这片绝对的静谧中,显得格外清晰。他一步步走到林玄面前,停下。两人相距三尺,呼吸间的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交汇,又迅速消散。
西门吹雪看着林玄平静无波的脸,冷冷地开口。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像是两块冰在相互摩擦,听不出一丝情感的温度,但每一个字,却又带着一种无人能够察觉的、来自同类的认可。
“你的拳,活了。”
这五个字,仿佛一道穿透时空的敕令,又像是一把打开最后枷锁的钥匙。
当最后一个“了”字落下时,林玄心中所有对武道的挂碍与执着——无论是对“精气神”的固守,还是对“拳意”的求索,无论是“宁为直折”的刚猛,还是“不为曲全”的坚持——在这一刻,尽数烟消云散。
像是背负了万斤重担的旅人,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将行囊轻轻放下。又像是追寻了一生答案的学者,在最终的篇章里,看到了那个最简单也最深刻的“一”。
道,本就如此。
林玄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没有狂喜,没有骄傲,只有一片云淡风轻的释然。他对着眼前的白衣剑神,郑重地点了点头。
无需言语。这一点头,是武者间的惺惺相惜,是求道者间的彼此印证。你以诚于剑,我以诚于拳,道虽不同,其心归一。
就在这一刹那,林玄的精神意志挣脱了最后一丝束缚,无限地升华、拔高,超越了这片江湖,超越了这方世界的法则。他的感知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仿佛能听到星辰的呼吸,能看到因果的脉络。
一股来自更高维度、更广阔天地的呼唤,如潮水般涌来。那不是声音,而是一种共鸣,一种来自生命本源的牵引。
他的身体,从脚下开始,渐渐变得透明。先是鞋履,然后是双腿,躯干……仿佛被这片风雪缓缓地、温柔地分解,化作了无数微光。
西门吹雪静静地看着,他握剑的手,五指微微收紧,随即又缓缓松开。
在身形彻底消失于这个世界之前,林玄最后看了一眼这位孤高的剑神,再次向他微微颔首。
这一拜,为了初见时的那一问。这一别,了却了此间的一段因果。
风雪依旧,庭院中,只剩下西门吹雪一人。他伸出手,一片雪花落在他冰冷的掌心,旁边,还伴着一粒微不可见的、假山所化的尘埃。
他默默地看着,许久,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