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的夜,深沉如墨。更夫的梆子声在空旷的里坊间回荡,敲碎了长街的寂静,却惊不醒这座帝国都城里盘根错节的梦。
城南,一处毫不起眼的宅邸后门,连灯笼都未悬挂,只有两尊石狮子在月光下沉默地蹲踞。一道黑影从巷子的拐角处闪出,他穿着最普通的商贾服饰,步履却异常沉稳,每一步都精准地落在石板路的中央,不发出半点多余的声响。他以一种独特的节奏,三长两短,叩响了厚重的木门。
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开了一道缝。门内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只有一个低沉的声音传出:“天河之水?”
来人压低了嗓音,回答道:“倒悬于天。”
暗号无误。门缝豁然洞开,一只强劲有力的手将他拉了进去,门随即悄无声息地关闭,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院内,一个身着劲装的汉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商贾不敢与他对视,从怀中取出一个蜡封的细竹筒,双手奉上。
“务必亲交将军。”他只说了这六个字。
那汉子点了点头,接过竹筒,转身便融入了庭院更深的黑暗之中。商贾在原地站了片刻,才被另一人引着,从另一侧的偏门悄然离去,自始至终,他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接头人的样貌。他只是庞大棋局中,一枚被精准移动的棋子。
竹筒在夜色中被飞速传递,穿过数条戒备森严的廊道,最终被呈送至一座灯火通明的书房前。亲信在门外单膝跪地,沉声道:“将军,东西到了。”
门内传来一个浑厚而威严的声音:“进来。”
蒙恬正端坐于书案之后。这位帝国上将军,大秦的北境长城,此刻并未身着那身标志性的黄金甲,仅一袭玄色深衣,长发以玉冠束起,更显沉稳内敛。
亲信将竹筒呈上,蒙恬取过,捏碎蜡封,从中抽出一卷用特殊丝帛制成的密卷。他缓缓展开,目光落在卷首那熟悉的、凌厉的字迹上,神色依旧平静如水。对赵高和他那张无孔不入的罗网,蒙恬早已心存警惕。这些年,他明面上镇守边疆,暗中却从未停止过对这股朝堂暗流的监视。
然而,随着密卷一寸寸展开,他那张素来波澜不惊的脸上,从容之色正在迅速褪去。
“……以活人为祭,炼制丹药……囚数百人于地底,名曰‘药人’……”
他的眉头不自觉地锁紧了。草菅人命之事,他见得多了,但如此大规模、成体系地将无辜百姓当作牲畜般的试验品,其手段之残忍,已超出了他对人性丑恶的认知。
密卷继续向下,当“不死杀手”与“天元计划”这些字眼映入眼帘时,蒙恬握着丝帛的手,竟无法抑制地开始微微颤抖。这不再是单纯的残暴,而是一种触及禁忌的疯狂。他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书案,落在了另一堆由他自己的情报渠道汇集而来的竹简上。
——数月前,罗网以中车府的名义,从巴蜀之地秘密采购了巨量的朱砂与水银。——关中各地,近一年来有超过五百名流民与轻罪囚犯在押解途中离奇失踪。——一处位于群山深处的废弃前朝祭坛,近期有大规模的人员调动迹象,并运入了数以万计的薪炭与粮食……
一条条看似毫不相干的情报,此刻被林玄送来的这份密卷如丝线般串联起来,构成了一幅完整而恐怖的图景。那些零散的碎片,那些令人不安的疑点,在这一刻,拼凑出了一个足以颠覆整个帝国的阴谋。
赵高,那个阴沉的宦官,他想要的,远不止是权倾朝野。他竟妄图私自打造一支不惧死亡的军队,甚至染指那连陛下都梦寐以求的……长生之境。
这不是党争,不是朝堂上的权力倾轧。这是在挖掘帝国的根基,是在挑战始皇帝至高无上的皇权!这是叛国!
“呼——”
蒙恬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息在微凉的夜里化作一团白雾。他缓缓将密卷卷起,动作沉重得仿佛手中握着的不是薄薄的丝帛,而是一座沉甸甸的山。
他站起身,走到一旁的火盆前。盆中的炭火正旺,发出哔剥的轻响。他看了一眼手中的密卷,那上面每一个字都浸透着鲜血与哀嚎,也记录着一场足以将天下拖入深渊的灾祸。
没有丝毫犹豫,他将密卷投入了火盆。
橘红色的火焰瞬间舔舐上丝帛,那凌厉的字迹开始扭曲、卷曲,迅速化为黑色的灰烬。蒙恬静静地看着,火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原先的震惊与沉重已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如同北境寒冬般冰冷刺骨的杀机,以及一团被彻底点燃的熊熊怒火。
证据已经不再重要,因为真相已经在他心中铸就。赵高必须死,罗网这张罪恶之网,必须被连根拔起。
子时刚过,咸阳宫外最后一丝喧嚣也沉入死寂。夜风如刃,削过巍峨的宫墙,带起一阵萧索的呜咽。一道身影,着一袭寻常的玄色便服,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承明门下。他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刚毅,正是大秦上将军,蒙恬。
宫门在沉重的机括声中缓缓开启一道窄缝,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宦官提着一盏气死风灯,躬着身子快步迎了出来。他浑浊的双眼在看到蒙恬,闪过一丝震惊。他一言不发,只是深深地弯下腰,做了个“请”的手势。
“上将军,陛下就在里面。”老宦官的声音沙哑干涩,说完便深深一揖,准备退下。
“你也退下吧,”蒙恬的声音低沉而冷静,“传我将令,此殿百步之内,任何人不得靠近。”
“诺。”老宦官不敢多言,领着几名远远跟来的小宦官,迅速消失在长廊的黑暗深处。
此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蒙恬一人,独自面对着这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殿堂。他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那股混杂着浓重草药味与金属气息的空气,让他眉头微蹙。他没有叩门,只是静静地站在殿前,如一杆矗立在风中的标枪,等待着里面那位九五之尊的裁决。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每一息都漫长如年。
终于,“吱呀——”一声,沉重而滞涩的声响划破了死寂。两扇巨大的殿门,缓缓向内开启。
灯火摇曳,将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投射在冰冷的地砖上,那影子被拉得极长,仿佛一尊沉默的石像。
蒙恬就跪在这片巨大的阴影之下,背脊挺得笔直,如一杆矗立于沙场的大纛。他面前,九龙御座之上,那个天下的主人正倚着软榻,手中把玩着一只青铜爵杯,杯中琥珀色的酒液随着他漫不经心的动作,泛起细微的涟漪。
“臣,蒙恬,有要事密奏,事关社稷存亡。”他的声音沉稳如山,在这空旷死寂的大殿中激起一圈圈无形的回响。
御座上的始皇帝没有抬眼,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在听一桩无关紧要的边陲小事。
蒙恬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可能将自己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他没有呈上任何卷宗,也没有带来任何证人。“臣无一纸物证,无一人证词,”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直视着那片笼罩在昏暗光影中的龙颜,“唯有对陛下、对大秦的赤胆忠心,以及……一个足以动摇国本的推断。”
始皇帝的动作停了一瞬,终于将目光从酒杯移到了蒙恬身上。那目光如实质般沉重,带着洞察人心的锐利。
“讲。”只有一个字,却蕴含着雷霆万钧之威。
蒙恬不再迟疑,将自己多方查证的情报与推断一一道来。从各地秘密调集的珍稀药材,到无故失踪的数百名死囚与流民,再到罗网内部非同寻常的人员调动和资源倾斜。他没有添油加醋,只是冷静地陈述着一桩桩看似毫无关联的事件,再用一根无形的线,将它们穿引起来。
“……种种迹象,都指向一个方向。臣斗胆猜测,中车府令赵高,正在秘密进行一项前所未有的实验。”蒙恬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那几个字本身就带着某种禁忌的力量,“他并非在扩充罗网,而是在打造一支……鬼军。一支不知痛楚,不畏死亡,甚至可以无限重生的不死军团。而这一切的核心,是他试图染指传说中的……长生药。”
大殿内静得可怕,连灯芯燃烧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始皇帝依然面无表情,仿佛蒙恬所说的,不过是乡野村夫的怪谈。
然而,当“长生”二字吐出的一刹那,始皇帝握着青铜爵杯的手,猛然收紧。那坚硬的杯沿在他指间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咯”声,在死寂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
蒙恬看在眼里,心中却更加沉重。他知道,最危险的时刻到了。他叩首,声调陡然拔高:“陛下巡狩四海,遍访仙山,寻求长生之方,乃天命所归,是真龙天子延续万世基业的必然之途!此乃皇权之极,天道之巅!”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精光迸射:“赵高此举,已非简单的谋逆!他一个阉宦,一个陛下的家奴,竟敢觊觎唯有帝王方可追求的永生!这是在窃取天子之权,僭越神明之界!他不是想与陛下分庭抗礼,他是想……取代陛下,成为这天地间唯一不朽的存在!”
这番话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了始皇帝心中最敏感、最幽深的地方。
御座之上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那双俯瞰天下的眼眸中,先是燃起燎原的烈火,那是对自己权威受到最严重挑衅的暴怒,是对臣子胆敢欺瞒背叛的震怒。他横扫六合,并吞八荒,天下万物皆为其掌中之物,如今,一个他最信任的奴才,竟然在他眼皮底下,偷窃他毕生追求的终极梦想?
但这股怒火之中,又飞快地掺杂进了一丝更为复杂的情绪。一丝被他极力压制,却无法掩盖的惊惶,以及更为阴冷的……嫉妒。
他寻仙问道,派遣徐福东渡,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至今仍未触及那虚无缥缈的门槛。而赵高,那个卑贱的、残缺的奴才,竟然……可能已经走在了他的前面?这个念头如同一条毒蛇,瞬间噬咬住了帝王的心脏。
大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灯火的影子不再摇曳,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威压彻底冻结。
许久,御座之上传来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那声音里没有了往日的威严,只剩下一种仿佛从九幽之下泛起的彻骨寒意。
“他……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