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然的指尖在窗棂上停住,窗外炽烈的日光将庭院里每一片叶子的脉络都照得清晰可见,却驱不散他眼底的沉沉暮气。
他想起楚洛书那句“底下人办事,我到底是有些不放心”,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冰冷的弧度。
信任?在权力的游戏中,信任是最无用的奢侈品,也是最致命的毒药。
楚洛书将信任寄托于“亲力亲为”,实则是对自身掌控力不足的掩饰,更是对下属能力的极致不信任。
这种心态,会将整个侯府变成一架只有他一人驱动的精密却脆弱的舟船,一旦他这个掌舵者崩塌,整架舟船便会顷刻间在风浪中分崩离析,樯倾楫摧。
而他沈星然,恰好最擅长观望着这样的舟船倾覆,或在它沉没前,将其收归己用,改旗易帜。
他收回目光,重新聚焦于敞轩内。
食盒已被他用过,案上恢复了整洁。
他走到水盆架前,净了手,指尖冰凉的水珠滑落,却未能冷却他内心的谋划。
“玄夜。”他再次开口,声音比之前更沉了几分。
几乎在他出声的同时,一道黑影已从敞轩的梁上无声落下,单膝跪地,正是去而复返的玄夜。
“主子。”
沈星然言简意赅,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给我查清白锦的底细。出身何处,何时入京,如何结识的楚闻溪,以及……她如今栖身于哪家青楼,背后是否有人。”
“是。”玄夜领命,身形再次融入阴影,这一次,他的气息彻底消失了。
沈星然独自立于厢房中,闭目养神,实则将精神提升至极致,感知着方圆数里的风吹草动。
他能“听”到暗卫们更换岗哨的脚步声,能“嗅”到空气中不同人等留下的气息轨迹,更能清晰地捕捉到,侯府内其余人的动向。
时间悄然流逝,日头渐渐升至中天,庭院里的光影也随之移动,明亮而灼热。
临溪阁内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约莫半个时辰后,玄夜的身影再度浮现,依旧是那副鬼魅模样,只是在沈星然面前才显出身形。
“主子!”玄夜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凝重:“白锦的来历,比我们想象的更要复杂。”
沈星然睁眼,眸中寒光一闪。
“据查,白锦并非京都本地人,也非近期才入京。”玄夜顿了顿,组织着语言:“她约莫半年前,由一个神秘的雇主用重金自南境一处偏僻小镇赎出,辗转送入京都。那雇主身份成谜,所用皆是化名,且行事极为隐秘,我们的探子追查了三日,线索在入京后便彻底中断。”
沈星然眉头微蹙。
南境?雇主?这便不是简单的巧合了。
白锦的出现,果然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布局,而非什么偶然。
“她栖身的青楼,是城西雨花巷的揽月阁。”
“揽月阁?!!”沈星然蹙眉低语重复。
只因为此阁并非寻常烟花之地,背景深厚,东家据说是朝中某位不得志的宗室子弟,明为享乐之所,实为消息汇聚与某些灰色交易的掩护。
“这白锦入阁不过两日,因其容貌与才能引得无数纨绔子弟争相捧场,也让她成了揽月阁的头牌花魁。”
“武宁侯曾与好友相约揽月阁,当日他们只匆匆见过一回,之后便是在友人诗会上,二人频繁相遇,许是那时候……后还有侯爷花楼竞拍白锦一事,据揽月阁龟公所说,竞拍当夜,有一黑衣人同侯爷较量,最终侯爷没能得偿所愿!”
沈星然的手指在窗棂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仿佛在计算着每一步棋的得失。
雇主在南境,将白锦送入京都,安置在背景复杂的揽月阁,再引出楚闻溪,最后甚至可能设下圈套,让楚洛书与楚闻溪冲突升级。
这盘棋的布局者,目标明确,就是要针对楚家,或者说,针对武宁侯府。
“那蒙面客人是谁?”沈星然问。
“不确定,但据揽月阁的人形容,身形气度皆非凡俗,且出手阔绰,对白锦似乎并无亵玩之心,更像是在完成某项任务后便抽身离去。”
顿了顿,玄夜补充道:“侯爷年轻气盛,认定是兄长为难他,加上白锦在一旁若有若无的挑拨,误会便越结越深。”
沈星然眸色深沉如海。
白锦不仅是个棋子,本身恐怕也具备相当的迷惑性与手段。
她能在短短几日内俘获楚闻溪的心,又能巧妙地激化兄弟矛盾,绝非一个简单的青楼女子。
“继续盯着揽月阁,尤其是那位东家。另外……”沈星然的视线投向窗外远方,仿佛能穿透层层阻隔看到城外的景象:“派人悄悄跟着侯爷,确保他的安全。我不希望他出任何意外,至少……在眼下,他还不能出事。”
“是。”玄夜心领神会,悄然退下。
沈星然在房中独自临窗而坐,阳光透过窗格,在他俊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他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杯,指尖感受着瓷器的冰冷。
一场针对楚家的风暴,似乎正借着白锦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女子,悄然拉开序幕。
而他自己,既是观棋者,亦是潜在的执棋人。
楚洛书以为自己是掌控全局的棋手,殊不知,他和他的侯府,早已身在局中。
而他沈星然,则乐于坐看风云变幻,在混乱中寻找契机,将这枚名为“楚洛书”的棋子,牢牢攥在手心,也为自己在这乱世之中,谋得最大的胜算。
至于那只贪玩的沈缺……
沈星然想起树上那厮撕扯猎物的血腥场景,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
也好,让它多磨砺些爪牙,毕竟,未来的风雨,只会比这山间的猎物,凶险百倍。
他放下茶杯,起身走到房顶,目光再次投向官道尽头。
哪里早没了那辆所熟悉的马车。
楚洛书扶着楚枫的胳膊,稳步从颠簸的马车上下来。
晨光熹微,洒在泥泞的乡间小路上,平日里在田间地头忙碌不息的佃户身影,此刻稀稀落落,只剩下寥寥数人,还在远处田垄间,徒劳地抢救着被泥沙掩埋的残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