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说起这些,楚闻溪垂眸抿了口冷茶,喉间滚过声极轻的叹息。
风卷海棠的余韵尚未散尽,屋檐下的风铃叮当作响,将气氛化作柔和。
“你二人也练许久了,该歇歇了。”楚洛书说着,指尖在石桌边缘轻点,目光扫过两人额角还未干透的薄汗。
楚闻溪的束发玉冠歪了半分,几缕墨发黏在颊边。
林景轩的月白锦袍也被汗水洇湿了后背,却仍笑得从容。
他转身唤来侍从,语气里带着几分家常的温和:“我让厨房备了些玫瑰酥与杏仁酪,都是按闻溪从前爱吃的方子做的,应当快送来了。我还要去杏花巷监工,那边泥瓦匠偷懒耍滑,得盯着些,便不多陪了。”
顿了顿,他又从袖中取出一张洒金帖笺,指尖在笺上“宣纸”“徽墨”的字样上点了点。
“对了,前日托江南的商队捎来批新纸旧墨,宣纸是泾县的‘玉版宣’,摸起来像浸了月光;墨块是胡开文的‘松烟顶烟’,研开了能飘出松针香。
今日晌午便送到府里,闻溪你性子静,爱写小楷,去挑几刀趁手的;林公子若爱画山水,那几块‘青黛’墨可得看看,画远峰最是苍润。”
他说着便站起身,湖蓝锦袍的下摆随着动作漾开一道柔和的弧,腰间悬着的羊脂玉佩轻轻相击,发出清泠的脆响。
临出门前又回头叮嘱:“点心别放凉了,凉了的玫瑰酥会发硬,咬着费劲。”
话落,主仆二人的身影便消失在月洞门外,只余廊下阳光明亮,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林景轩笑着拱了拱手:“到底是楚哥细心,连我平时用什么都记得。”
说着便扯了扯被汗水贴在身上的衣料,在石凳上坐下:“小侯爷,我们再歇会儿?我瞧你这汗都把领口浸透了。”
楚闻溪接过侍从递来的帕子擦了擦脸,指尖触到帕角绣的暗纹,那是母亲生前亲手绣的兰草,针脚细密得像落在绢上的星子。
“无妨。”他将帕子叠好收回袖中,目光落在院角的兵器架上:“刚才练刀时总觉得腕力发虚!”
“那便再切磋两招?”林景轩挑眉一笑,随手抄起石桌上的茶盏放在一旁:“咱们不用兵器,赤手空拳过几招,就当活动筋骨了。”
楚闻溪点头,将束发的玉冠取下,任黑发散落肩头。
两人并肩走到院中央的青石板地,足尖轻点便各自摆开架势。
“请。”林景轩摆好了架势,率先出招,右掌如推云见日,直取楚闻溪胸口。
楚闻溪侧身避过,左掌顺势搭上对方手腕,借力旋身,右拳如流星赶月般扫向林景轩腰侧。
林景轩却不硬接,足尖点地腾空跃起,衣袂翻飞间已绕到楚闻溪身后,掌风轻拂过他后颈,带起几缕发丝。
“好俊的身法。”楚闻溪低笑一声,腰身一拧,反手扣住林景轩脚踝,却被对方借力翻转,两人齐齐跌坐在青石板上,却谁也没松开手,反而笑得更畅快。
几招下来,两人竟真的对了个有来有回。
直到远处传来侍从的轻唤“侯爷,点心到了”,两人才笑着收势起身。
阳光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筛过,艰难地穿透庭院上空纷扬的烟尘,化作一束束游移不定的金线,斑驳陆离地洒在空旷的场地上,为这片喧嚣之地镀上了一层迷离的光晕。
空气混杂着新鲜的木料香、旧粮仓的尘味和干燥的泥土气息,颇为呛人。
楚洛书不动声色地用一方手帕捂住口鼻,悠然坐在院角的阴凉里,冷静地注视着眼前热火朝天的景象。
工匠们来来往往,搬运的号子声、锯木的摩擦声不绝于耳,而他就像一个置身事外的导演,审视着自己剧本里的每一个场景。
视线所及,院后的粮仓已然修缮完毕。
崭新的青瓦在日光下泛着沉静的光泽,与质朴的褐墙相映成趣,一股厚重而安稳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能抵御一切风雨。
目光再扫,整个院落亦初具峥嵘之貌。
曾经坑洼不平的土地已被夯实、平整,一条条清晰的轴线划分出井然的格局,显露出规划者的远见。
更有几处楼台的骨架冲天而起,先行一步拔地而立。
它们筋骨嶙峋,梁柱如铁铸般撑起一片向天的雄心,虽尚未覆瓦加砖,但那凌厉的线条与磅礴的气势,已足以令人想见它竣工之日,必将高耸入云,睥睨四方。
楚枫与初七侍立于楚洛书左右,神情专注,不时与监工商议着建材的调配、工序的衔接,将这楚洛书的意志精准地注入每一个角落。
几人就这样在工地上待了个把时辰,随后,他们又踱步至新开的铺子里转了一圈。
楚枫日日陪着自家倒霉少爷四处奔波,看似脚不沾地,忙得团团转,可他心里却是一片茫然,自家少爷究竟在谋划些什么?
许多事务分明交付给掌柜管事即可,何须他事必躬亲?
然而,楚洛书对此似乎甘之如饴。
这份奔波的乐趣,或许并非源于事务本身,而是沉浸于亲手擘画蓝图、见证荒芜蜕变为繁华的整个过程。
在这片亲手缔造的生机之中,他能感受到一种无可替代的、执掌乾坤的快意与安然。
金乌即将西落,楚洛书这才姗姗回了侯府。
脸上神情依旧淡淡,不过可以看出来明显是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楚洛书刚踏进侯府,便问到:“侯爷在哪儿?”
门房管事恭敬回道:“回大少爷,侯爷在院子里练字呢。”
楚洛书颔首,穿过垂花门,径直朝着望月楼走去。
“闻溪!”
书房厚重的门扉被“吱呀”一声从外推开,惊动了临窗凝神、专注于砚台方寸间的祁然。
他正以腕力缓缓推研着一方古砚,墨锭与砚石摩擦发出细微而均匀的沙沙声,似在应和着窗外渐起的暮色。
楚闻溪闻声,手中紫毫一顿,执笔回望,便见楚洛书跨步而入,步履沉稳,气度俨然。
楚枫抱着满怀画卷,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