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闻溪跪在冰冷的青砖上,只觉得浑身发冷。
所有的骄傲和坚持在家族存亡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渺小。
他望着兄长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承载了无数沉重过往与艰难抉择的眼睛,终于彻底低下头去。
“……是,兄长。”
这一声应答,干涩而沉重,再无半分少年意气,只剩下认命般的服从。
月白的衣袍委顿于地,再无半分绽放的姿态,仿佛真的被这祠堂的沉重和现实的压力,彻底揉碎了。
楚洛书看着弟弟彻底萎靡下去的姿态,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复杂情绪,但那情绪很快被更深的冷硬覆盖。
他知道,光是压服还不够,必须让闻溪真正明白他们所处的境地。
前世,他搭上萧楚樾,多处设计下终以病弱之躯取代了楚闻溪得了世袭的侯爵之位,想必当时,楚闻溪心里也定是不服,是以才有了后面兄弟反目的结局!
他闭上眼,浅平复了一下情绪,缓缓踱步,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香案边缘积着的薄薄一层香灰,声音低沉而清晰,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
“你没想那么多……是因为有人替你想了。”
他停下脚步,侧头看向跪着的弟弟,烛光在他半边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我‘病’了那么久,二叔他们巴不得我们嫡支一脉彻底烂在泥里,好看笑话,甚至取而代之。父亲留下的那些人,散的散,走的走,剩下的,也多是些守成之辈,或另有心思。”
“你以为,这两年府里为何还能维持表面的太平?为何二房倒台后,那些原本蠢蠢欲动的宵小没能立刻扑上来撕咬?”
楚洛书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冰冷的算计:“是因为我拖着这‘病体’,用了一些不太光彩的手段,搭上了一些见不得光的路子,才勉强撑住了这个架子。”
他微微俯身,靠近楚闻溪,声音压得更低,如同鬼魅低语:“闻溪,我们楚家现在,就像走在一条漆黑的钢丝上。下面是无底深渊,周围是虎视眈眈的饿狼。一步行差踏错,就是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你想要的堂堂正正、光宗耀祖,我们现在……要不起。”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带着千钧之力,重重砸在楚闻溪心上。
楚闻溪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他从未想过,兄长这两年的“好转”和“经营”,背后竟是如此不堪和艰险。
他以为兄长只是病好了,开始打理家业,却没想到是在与虎谋皮,是在用这种游走于黑暗边缘的方式,勉强维系着侯府摇摇欲坠的平衡。
而他今日的“会元”,就像一块巨石,悍然砸向了这根本就紧绷欲断的钢丝。
巨大的后怕和愧疚瞬间淹没了他,比起兄长为家族所做的牺牲和隐忍,他那点“证明自己”的念头,显得何其自私和幼稚!
“兄长……我……”他的声音哽咽了,眼眶真正地红了起来,这次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痛悔和意识到自身责任后的沉重:“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楚家……”
看着弟弟眼中终于褪去了不甘和倔强,只剩下全然的悔恨与服从,楚洛书知道,火候到了。
他直起身,恢复了那种淡漠而疏离的姿态,仿佛刚才那番近乎剖白的话从未说过。
“记住今日在祖宗面前说的话。”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不容置疑:“收起你所有不合时宜的念头。从明日开始,你就是‘病重’的武宁侯,需要闭门静养,谢绝一切访客。其余的事,我自有安排。”
说完,他不再看跪在地上的弟弟,转身,走向那扇沉重的祠堂大门。
吱呀——
门被从外面推开,清冷的月光和夜风瞬间涌入,吹散了祠堂内浓郁得令人窒息的檀香,也吹动了楚洛书墨色的衣袍。
他没有回头,径直走了出去,厚重的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再次将楚闻溪和那满堂沉默的牌位关在了一起。
祠堂内,烛火依旧摇曳,映照着楚闻溪苍白失神的脸,他久久地跪在原地,兄长最后那番话在他脑中反复回荡,比之前任何斥责都更让他感到刺骨的寒意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
月白的衣袍沾染了地上的灰尘,如同他此刻蒙尘的心境。
那朵曾经想要傲然绽放的花,终究是在这残酷的现实风雨中,懂得了何为蛰伏,何为……生存。
祠堂内重归死寂,只余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楚闻溪自己沉重的心跳,擂鼓般敲打着耳膜。
兄长离去时那扇门开合的光影,像是一道短暂划破黑暗又迅速弥合的伤口,将他重新抛回这令人窒息的沉重之中。
冰冷坚硬的青砖透过单薄衣料,将寒意一丝丝渗入膝盖,蔓延至四肢百骸,却远不及他心头的冰冷。
他依旧维持着跪姿,脊梁却不再挺直,微微佝偻着,仿佛真的被那无形的重量压垮了。
目光失神地落在前方不远处一块地砖的裂缝上,脑海里反复回荡着兄长最后的话语,那些关于黑暗手段、见不得光的路子、行走于钢丝的形容。
原来,他这两年来偶尔察觉到的府中气氛微妙变化,那些看似不起眼的新面孔仆从,账目上来源模糊却及时出现的进项,乃至二房突然的倾覆……背后竟是这样不堪的真相。
兄长那所谓“病愈”后日渐红润的气色,或许并非全然是汤药的功效,而是殚精竭虑、与魑魅魍魉周旋损耗的心血。
兄长让他一心只做学问,甚至是后来让他在官学无事不要回来,都是在暗中对他的保护。
而他,却沉浸在圣贤书中,一心只读“清白”文章,幻想着凭一己之力光耀门楣,将这残酷的现实、兄长的艰难挣扎,全然隔绝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甚至……险些因这份“清白”的骄傲,将兄长苦心经营的一切、将整个楚家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对不起……”他无声地翕动嘴唇,这三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却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