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然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带着几分深意的笑,不紧不慢地反问:“这东西,元初你不觉着眼熟么?”
闻言,楚洛书这才仔细端详起那支珠花来。
不过是民间最常见的样式,银丝缠作寻常的花瓣,点缀着几颗细小的米珠,实在平平无奇。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语气依旧淡漠:“一朵寻常珠花罢了,眼熟又如何,不熟又如何?”
沈星然似乎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唇边笑意加深了几分,透着了然。
他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压低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清晰,一字一句,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那若我说……这是武宁侯府的东西呢?元初这下可觉得,能如何了?”
楚洛书轻叩桌面的指尖倏然顿住,悬在半空。
他蓦地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的沈星然,眸中瞬间掠过一丝鹰隼般的锐利光芒,原本平静的声音沉了下去,带上了几分重量:“我侯府几时有这种东西了?”
“东西不熟,那若我说顾倩莲呢?”沈星然不答,再抛出一个名字。
“顾倩莲……?”
楚洛书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语调里带着一种恍如隔世的陌生感。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顾倩莲,那是老太太房里出来的人,老太太临死前塞给了父亲楚鸿衍,成了过了名录的莲姨娘。
父亲死后不久,郑瑛莲便寻了由头将她打发出了府。
彼时他病重缠身,虽隐约听得些许风声,却也无暇深究。
“莲姨娘?”楚洛书眼中疑惑更甚,望向沈星然:“她不是早被郑氏遣出府了?她同这珠花又有何干系?”
“那便容我多问一句。”沈星然突然又凑近了些,衣袖几乎触到楚洛书的臂膀,他指尖甚至有些轻佻地勾住了楚洛书垂落的一缕发带,神情看似散漫,眼底却是一片深潭:“老侯爷……究竟是怎么死的?”
“这难道不是整个京都人尽皆知的事么?”楚洛书凝视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心下疑窦丛生,语气也不自觉地慢了下来:“他是醉酒后……失足跌落荷花池……被活活冻死的。”
他的话语越说越缓,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那支静静躺在书卷上的珠花,心底某个被尘封的角落似乎被悄然触动。
“冬日的荷花池早已结冰,冰面湿滑,常人行走尚且困难。”
“老侯爷纵然习武,可一个醉得神志不清的人,如何能独自一人走到池心?”
“又怎会那般巧合,偏偏就踩中了冰层最薄脆之处?当夜值守的仆役何在?最先发现侯爷遗体的,又是谁递的话?
人既已力竭沉溺,为何独有一只手臂固执地伸出冰面?那究竟是无望的最后一搏……还是有人,刻意摆出的姿态?”
沈星然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楚洛书毫无防备的心底。
无论是前世,还是重生以来,他都未曾、或者说不敢,去深究父亲死亡的细节。
作为武宁侯府第一个出生的孩子,他自幼体弱多病,先侯夫人和老太太对他还算怜惜关照,即便后来嫡母接连有了楚闻溪和楚云舒,他在府中的待遇也未曾削减,不然也不会在后来侯府无人时,他也依旧还能请动太医过府诊治,虽然这其中必然也有陛下的默许。
而武宁侯府,也确实与别家不同。
父亲楚鸿衍久经沙场,是苍黎国的栋梁,但于内,他亦是个称职的丈夫和父亲。
他从不因生母出身微贱而有丝毫轻慢,也不因自己这个长子病弱而显露不喜,更未因闻溪的降生而对他们母子有所嫌弃。
楚洛书明白,这其中少不了先侯夫人的贤惠周旋,可父亲的秉性宽厚,亦是关键。
若非如此,他的生母也不会在产下他后,第一时间便让人将他抱给侯夫人掌眼。
眼中浮起一层迷茫的水汽,多年前那个寒冷清晨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父亲那只冻得僵硬、维持着举起姿态的手臂,身边下人端来一盆又一盆试图融化坚冰的热水,嘈杂的人声,弥漫的绝望……
他猛地闭上双眼,父亲未能瞑目的双眼,那具覆盖着晶莹冰渣、冷彻骨髓的身躯,还有那只无论旁人如何努力也无法按下的胳膊……历历在目。
再度睁开时,楚洛书的眼眶已隐隐泛红,眼底翻涌着痛苦、震惊与彻骨的寒意。
他声音微哑,却带着一种决绝:“此事……我已知晓。多谢!”
“那你打算如何做?”沈星然追问,目光紧锁着他。
“这是我侯府的家事,”楚洛书偏过头,避开他那过于犀利的注视,语气恢复了几分疏离:“便不劳你这个外人操心了。”
“元初啊!”沈星然闻言,似真似假地叹了口气,语调拖长,带着几分戏谑:“你怎地如那花楼里的薄幸恩客一般,提起裤子……便不认人了呢?”
“寂空大师!”楚洛书转回脸,对上他的视线,眼底的红痕未退,却已凝起一片冷然:“你这出家人,多少还是有些六根不净了。”
“像你说的,六根净不净也是我自个儿的事。”沈星然笑着突然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楚洛书正欲发火,他却身形一闪,如鬼魅般消失不见。
“人在城东蒲柳巷,初一已经派人守着了。”
温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又似在远方,缥缈不知方向。
“来人!”
楚枫应声而入,几步走到他身边:“少爷!”
“让人去望月楼将侯爷叫来,就说我找他有事相商。”楚洛书犹豫了一会儿又道:“还有小姐。”
楚枫从未在他脸上见过如此凝重的神色,不禁多问了一句:“少爷是不是还有其他什么吩咐?”
楚洛书犹豫片刻,眼下局势不明,他的暗卫更不能摆在明面上来,略微思忖后又到:“你带人去城东蒲柳巷走一趟,到那儿自然会有人接应,事情办得悄声些,莫让别人发觉了。”
“是!”
楚枫应声退了出去,楚洛书拿起案头的珠花在手中仔细端详片刻,随即召出了隐藏在暗处暗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