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卿。”皇帝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除夕那夜仓促召你入宫,这几日宫中事繁,倒是冷落你了。在昭华宫住得可还安心?”
楚闻溪躬身行礼:“陛下隆恩,昭华宫一切极好。”
“是么?”皇帝踱近两步,明黄的常服袍角拂过光洁的金砖:“朕却听闻,武宁侯府近日颇不宁静。你兄长沉疴已久,你妹妹亦深居简出,蓉妃几次召她入宫也不来。自你入宫那日起,你兄长便是日日派人在宫门前候着。”
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锤,敲在紧绷的弦上。
楚闻溪心下一凛,知皇帝耳目早已遍察侯府异动。
他维持着恭谨姿态,声音却不见慌乱:“家兄常年卧病在床,向来深居简出,舍妹畏寒。微臣蒙陛下除夕恩召,入宫伴驾,实感荣宠,未曾他顾。”
皇帝凝视他片刻,忽而轻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是荣宠,还是……暂避风头?抑或,是替谁观望宫中动静?”
楚闻溪深深一揖,云纹袖摆拂过光洁的金砖:“陛下明鉴。微臣虽年少承袭武宁侯爵,然深知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侯府上下,忠君之心从未有改。兄长身体抱恙多年,太医院亦有脉案可查。臣奉诏入宫,一为叩谢陛下赐宴之恩,二则,”他略顿,抬眸迎向皇帝审视的目光:“亦是静候陛下垂询。楚家世代簪缨,忠心可表,纵有些许宵小之辈妄图构陷,亦相信陛下圣心烛照,必能明察秋毫。”
皇帝目光微动,指尖在紫檀窗棂上轻轻一叩。
“静候垂询?”
他语气莫测:“武宁侯府世代忠良,朕自然记得。楚老侯爷当年随太祖征战,马踏连营;你父亲镇守北疆数十年,烽火狼烟中从未退后半步。只是……”
皇帝的目光掠过窗外,雪花正无声地落在庭中那株老松的枝桠上,积了厚厚一层。
他话音一转,声音沉缓几分,似带着若有若无的叹息:“忠勇有时,亦需明辨时势。朕近日听闻,侯府内似乎有些不安宁?甚至有些风言风语,牵扯到一些……陈年旧事。”
最后几字,他说得极轻,几乎融入了炭火轻微的哔剥声中,却让楚闻溪心中猛地一凛,仿佛有冰针刺入脊骨。
楚闻溪背脊微僵,御书房内暖融如春,他却觉得一股寒意自膝下金砖渗入四肢百骸。
萧景琰虽未明言,但“陈年旧事”四字,那微微的停顿,那若有似无的审视,分明暗指老侯爷与废太子那点早已被尘埃覆盖的微末香火情分。
此事尘封已久,陛下此刻用这般模糊却锐利的方式提及,绝非偶然。
他立刻撩袍跪地,衣袖拂过光洁如镜的金砖,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他垂首,声音清晰坚定,在寂静的房中格外清晰:“陛下!武宁侯府上下忠君之心,天地可鉴!若有些许流言蜚语,如暗室之风,无端而起,定是有人欲行倾轧之实,望陛下明察秋毫,勿使忠良蒙尘!”
皇帝静默地看着他,并未立刻让他起身。
那双深邃的眸子仿佛能洞穿人心,目光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头顶。
窗外的雪光透过精雕细琢的紫檀窗棂,映在皇帝明黄的常服上,流转不定,晦暗不明。
良久,炭盆里又一声轻微的“噼啪”响过,皇帝才缓缓开口,却不再提那危险的旧事,转而问道,语气似寻常关切:“你兄长病得很重?连年节时各府走动都未见露面。朕记得往年,侯府虽不张扬,却也并非这般…沉寂。”
楚闻溪心念电转,陛下已知侯府被监视之事,此刻问起兄长行踪,是寻常的关切,是细致的试探,还是……他已掌握了什么确切的线索?
他谨慎应答,声音平稳却字字斟酌:“谢陛下关怀。兄长确是常年久卧病榻,气血亏虚,医者再三嘱其静养,不宜见客,更恐将病气过给他人,故不敢稍有懈怠。”
“是么?”皇帝踱回御案后,执起一份未曾批阅的奏折,似随手翻阅,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闲谈天气:“近日天气严寒,京中乏味。倒是西山一带,雪覆层林,天地俱白,景致颇佳,想来……是个静养的好去处。”
楚闻溪心中猛地一震,仿佛被那无形的话语狠狠撞了一下。
陛下虽未直言寒山寺,但“西山”二字,那般精准的方向,那般意味深长的语气,难道是在暗指兄长行踪?
他伏身下去,额头几乎触及冰冷的地面,脑中急转,瞬息间已是百念丛生。
御书房内暖香依旧,他却嗅到了一丝危险的铁锈味。
深知此刻一言可定生死,再闪烁其词已是下策。
他再抬头时,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被看破后的惶恐与挣扎,随即化为不得不坦诚的决然,声音微带涩意:“臣……臣有罪!请陛下恕臣隐瞒之罪!兄长的病体近日确已稍有好转,但他素来不喜交际,近日又因一些家宅琐事烦心,郁郁寡欢,方才决意外出暂避,寻一清静处调养身心。”
“微臣未能及时禀明圣听,反劳陛下挂心询问,臣……万分惶恐!”
萧景琰凝视他片刻,目光落在他微微颤动的睫毛上,指尖在奏折的某个名字上轻轻一点,语气听不出喜怒:“家中琐事?竟烦心到需要远避西山?”
“不过是一些……不足为道的家宅小事,”楚闻溪喉结微动,声音愈发谨慎:“些许纷扰,岂敢劳烦陛下圣心挂念。”
南书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闻暖笼中银霜炭持续散发着融融暖意,偶尔爆出一两声极其轻微的哔剥声,反而更衬得这御前应对之地静得令人窒息。
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墨香、暖炭香和一种无形却沉重的压力。
萧景琰忽然将那份密折轻飘飘地掷于紫檀御案之上,身体微微后靠,倚着明黄团龙靠垫,目光却如炬般射来:“楚闻溪,你可知朕为何除夕夜仓促召你入宫,又留你这整整五日,既不急切召见,也不放你归家?”
“臣愚钝。”楚闻溪感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这极静之中似乎被放大了。
“朕在等。”萧景琰的声音沉冷,像窗外的积雪:“等一个答案。”
他目光扫过案上那份内容不明的密折,语气愈发莫测,仿佛在透过他看着别的什么:“也在等一些事情,水落石出。”
楚闻溪猛地抬头,撞进皇帝深不见底的眸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