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对不起兄长的付出,对不起父母的早逝,对不起这满堂先祖用鲜血换来的基业险些毁于他手。
一种前所未有的羞愧和自责,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痛得他几乎蜷缩起来。
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从祠堂角落探出头,小声叫道:“二哥哥!”
楚闻溪抬袖擦了擦湿润的眼角,转头就看见楚云舒正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舒儿,你怎么过来了?”
“我听管家说你被大哥叫到祠堂了,所以过来看看。”
两人一同跪坐在祖宗牌位前。
“二哥哥,你怎的在学堂念书,还能惹大哥生气啊?”
楚闻溪一时不知该如何同一个十岁的小丫头说起,是因为自己觉得肚子里有了二两墨,就想急于证明自己,全然忘了自己如今的身份,还有侯府如今的处境!
“因为二哥哥瞒着大哥做了大哥不喜欢的事,所以大哥生气了!”
“二哥……但你最开始的出发点是好的。”
楚闻溪没想到,他想要得到的肯定竟然会是自己小妹给的,心里的惊涛骇浪再度泛起。
楚云舒看着他,目光里有些担忧:“可是,二哥,自母亲过世后,父亲对我们更是不闻不问,一直都是大哥在为我们谋划,你虽在学堂常年不归家,可二叔一家也不是个好的,也是大哥从中在周旋……”
“你可知,大哥常年卧床并非病症,而是中毒,是二婶在他日日服用的汤药和熏香里下了一种不会致死,但会一点点将人掏空的毒。”
楚云舒的眸子里担忧更甚:“二哥,我们是一母同胞,可大哥是侯府庶子,他的所谋所求皆是在为了我们,若不是我们拌着,他又岂会在这侯府处处谋划算计!”
楚云舒的话像一道惊雷,猝不及防地劈开了楚闻溪混沌的思绪。
“中毒”二字,带着淬毒的尖刺,狠狠扎入他本就因悔恨而抽痛的心脏。
他猛地抬起头,脸色在烛光下惨白得骇人,瞳孔骤然收缩,几乎无法聚焦。
方才兄长所有冰冷的斥责、沉重的剖析,甚至那些关于“见不得光的手段”和“行走钢丝”的形容,在这一刻都有了鲜血淋漓的注脚。
“中……毒?”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他猛地抓住楚云舒细瘦的胳膊,力道之大让小姑娘吃痛地缩了一下:“你说什么?谁下的毒?二婶?什么时候的事?!”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排山倒海般的后怕与愤怒,他知道郑氏对他们的不喜,但却不知她竟然会对一个病人下手,那二叔呢?他未必全然不知情!
他眼前仿佛浮现出兄长常年苍白病弱的容颜,那偶尔蹙起的眉心,那过于沉静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神……原来那不是久病之人的沉郁,而是日夜被毒物侵蚀、与痛苦和阴谋抗争的痕迹!
而他呢?他在官学里,享受着兄长为他和舒儿撑起的一片看似平静的天空,读着圣贤书,做着“清白”梦,甚至还在为兄长的严苛管束和“平庸”要求感到不解和委屈!
“我……我竟一点都不知道……”
他松开手,指尖冰凉,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颓然向后跌坐在地,月白的衣袍彻底沾染了灰尘,狼狈不堪。巨大的愧疚感如同最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窒息般的痛苦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想起了自己偶尔回府,看到兄长服药时,那碗中深褐色的、散发着苦涩气味的汤汁;想起了兄长房中常年不散的、一种淡淡的异样香气……他当时只以为是药味和安神香,从未深思过那可能是穿肠毒药!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这句话他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破碎,带着被至亲隐瞒的巨大伤痛和对自己愚蠢的愤怒。
眼眶瞬间红得吓人,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汹涌而出,却不是委屈,而是滔天的悔恨与心痛。
他以为兄长只是病弱,只是性情冷硬了些,却从未想过,兄长是用怎样一副被毒药侵蚀的病体,在暗处为他们遮风挡雨,与豺狼周旋!
楚云舒被他剧烈的反应吓到了,眼圈也跟着红了,小声啜泣着:“我也是悄悄听见的,大哥不想让我们知道……他说,我们和他不一样,你要走的是光明坦途,这些污糟事,不能脏了你的路……他说,只要你好好的,在官学读出个样子,他做什么都值……”
“光明坦途?!”楚闻溪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青砖上,骨节瞬间通红,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心口被撕裂般的剧痛: “我的光明坦途?!是用他的命换来的吗?!是用他拖着中毒之躯,去和那些魑魅魍魉搏杀换来的吗?!”
他想起自己刚才还振振有词地想要“证明自己”,想要那份“清白”的功名……与兄长在黑暗中付出的惨烈代价相比,他的所谓抱负和骄傲,简直可笑至极!肮脏至极!
巨大的情绪冲击让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猛地俯下身,额头重重抵着冰冷的地面,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泪水决堤,迅速浸湿了一小片地砖。
原来……原来他所以为的家族责任,远比他想象的更加血腥和残酷。
原来……兄长那看似冷漠的斥责背后,藏着的是这样一份几乎燃尽自身的守护。
原来……他所以为的“辱没”与“虚名”之争,在生死面前,渺小得不堪一击。
这一刻,所有的委屈、不甘、少年意气,被彻底碾碎成齑粉,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悔恨、心痛和一种几乎将他压垮的沉重明悟。
他错了,错得离谱。
他不仅鲁莽,而且愚蠢, 忽略了为他做出的巨大牺牲。
楚云舒看着他剧烈颤抖的背影,听着他压抑的哭声,吓得不敢再说话,只小声地跟着掉眼泪。
祠堂内,烛火依旧安静地燃烧着,映照着跪伏在地、痛苦不堪的年轻侯爷,和一旁不知所措的小姑娘。
那满堂的祖宗牌位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空气里弥漫的檀香,似乎也带上了一丝苦涩的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