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到了没多久,走廊那头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几人回头,只见雷敬一身立整的夹克衫,面容比平时更显肃穆,正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位穿白大褂的中年医生,看上去颇为专业稳重。
“首长好!”
走廊上的人齐齐出声,之后看向站在玻璃窗前、仿佛与外界隔绝的江黎。
张肆见状,连忙上前一步,侧身对她低声道:
“嫂子,军区首长来了。”
江黎的肩膀轻微动了一下。
她这才缓慢地转身,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泛红的眼眶,泄露了些许情绪。
她看向雷敬,目光平静,甚至可以说有些冷淡,没有丝毫见到“首长”该有的紧张或恭敬,也没有寻常家属见到负责人时那种焦急或探究。
雷敬的目光与江黎对上,不由得心头微滞,原本准备好的安抚家属的套话到了嘴边,不知怎地,有些难以顺畅地说出口。
这小姑娘看着年纪不大,眼神却异常平静,静得让他感觉,任何官方的、公式化的安慰,对她都是一种冒犯。
但他还是清了清嗓子,尽量让声音显得温和体贴:
“你好,我是雷敬。宴州的手术很成功,你不要太过担心,我们用了最专业的医疗团队,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确保他得到最好的治疗,尽快康复。”
他的话在安静的走廊里回荡,带着军人特有的、令人信服的力度。
然而,江黎听完,脸上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她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算是对他话语的接收,冷淡的目光在转向那位医生以后,才有了点温度。
“医生您好,请问,我现在可以进去看看他吗?就一会儿,不会打扰你们治疗。”
没有哭求,也不激动,只是平静地提出请求,声音有些许沙哑。
空气诡异地安静了几秒。
那位主治医师推了推眼镜,悄悄看了被无视的雷敬一眼,然后落在江黎苍白的脸上。
“按照规定,IcU需要严格控制探视,以防感染。” 医生谨慎地开口,“而且病人目前仍处于昏迷状态,需要绝对安静的环境……”
“我可以换无菌服,钱不是问题,也一定严格遵守规定,不会触碰仪器,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我只是想……离他近一点……看看他……我保证……”
最后半句话,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医生看着她坚定的眼神和冷静的态度,权衡了一下状况,最后叹了口气。
“好吧。但时间不能长,最多十分钟。而且你必须换好全套无菌服,做好消毒。”
“谢谢您。”
江黎立刻答应,然后跟着这位医生,往旁边的消毒准备间走去。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准备间的门后,走廊里才重新响起声音。
“我刚才……”
雷敬眉头紧锁,盯着那扇关上的门,抬手摸了摸下巴,语气有些纳闷。
“是不是被那小丫头瞪了?是我眼花了吗?她看我那眼神……”
袁霆努力憋着笑,肩膀可疑地耸动了一下,然后压低声音:
“首长,那眼神……啧,不仅没有尊重和敬畏,而且骂得还挺脏的……”
张肆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没敢接话,但嘴角也微微抽动。
雷敬被袁霆这话噎了一下,然后板着脸瞪他。
“这怎么个事儿?啊?这两口子一个两个的,全是刺头!迟宴州那小子就够犟的了,这小姑娘看着文文静静的,脾气怎么也这么大?”
“咱突然就把人老公带走了,再见面人就躺在这儿……这事儿咱理亏,您得多担待……”袁霆紧急表情管理。
“我用你说!”雷敬瞪他。
张肆憋笑憋得嘬腮,最后抬手抹了一把脸,才勉强控制住情绪。
“那您可是想象不到,川哥在她面前都不敢大声说话。”
“什么?”
雷敬咂嘴,有些嫌弃的看了玻璃窗里面躺着的人。
“在部队天天给我戗毛,在媳妇儿面前就变顺毛驴了?好小子……”
嫌弃归嫌弃,但是心里却莫名的有些欣慰。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遇事没有哭哭啼啼,目标明确、情绪稳定,还挺有意思。
……
消毒准备间里,江黎在护士的指导下,一丝不苟地进行着繁琐的消毒程序,最后才套上那身浅蓝色的无菌连体防护服。
衣服料子有些硬,摩擦在皮肤上发出窸窣的声响,将她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护士拉开另一侧通往IcU内部的气密门,江黎迈步走进去,脚步放得极轻,几乎听不见声音。
她在病床前停住,没有继续靠近,只是站在那里,隔着眼罩近距离看着床上的人。
迟宴州安静地躺着,比她隔着玻璃看到的更加苍白,几乎没有什么血色,氧气面罩扣在他口鼻处,白色的雾气随着呼吸机的节奏规律地出现又消失。
裸露在被子外的肩膀和胳膊上,都缠着绷带,手上还有不少擦伤。
心疼,像潮水般汹涌而至,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想象不出他经历了怎样凶险的情况,承受了多大的痛苦,才会变成眼前这副模样。
但是,他还活着。
他就躺在这里,有呼吸,有心跳。
怎么不算一种恩赐呢……
江黎强撑着的精神松懈下来,泛红的眼眶蓄满了水光,但她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湿意逼退。
房间里面只有机器运作的声响,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护士的示意下,她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一步一步,走回那扇气密门。
回到消毒间,她一点点脱去身上厚重的装备,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努力做了几个深呼吸,随后才转身回到走廊上。
那里的一行人都还在,刚刚透过玻璃窗看到了里面的情形,如今见她出来,眼神里都透着关切。
雷敬刚刚吃了瘪,但是却没有计较,率先朝着她就迎了上来。
“怎么样,现在心里能踏实点了吧。”
江黎点了点头,看他的眼神依旧不甚友好,却颇有礼貌的出声。
“谢谢首长,我相信他能挺过来的。”
“能的!他是我带过最好的兵,他一定没有问题的!”
“可是他却被部队开除了,退伍以后还要被拖回来执行任务,最后躺在这里。”
走廊里的空气凝固了一瞬,张肆和袁霆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连旁边站岗的警卫都绷紧了身体。
雷敬一时语塞,只是看着她,什么都没说出来。
“对不起首长,我没有对您不敬的意思,我也知道他能答应过来,是他曾经作为一名军人的责任和坚守。”
江黎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平静,却字字戳心。
“我只是觉得,这样对他,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