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动见状,知道火候已经差不多了,
再谈下去,场面就真的无法收拾了。
他深吸一口气,忽然朗声笑了起来,
那笑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也巧妙地将紧绷的气氛冲淡了一些。
“好了好了,娄董,晓娥妹子,咱们不说了,不说了!”
他主动举起酒杯,笑容显得爽朗而大气,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
咱们老一辈有老一辈的考量,这都很正常。
来来来,喝酒喝酒!
这么好的菜,再不吃可真就凉了,
辜负了娄董一番美意,也辜负了大师傅的手艺。”
他特意转向依旧站着、眼圈有些发红、
神情倔强的娄晓娥,语气温和地说道:
“晓娥妹子,你也快坐下。
你的话,林大哥听到了,也记在心里了。
你很勇敢,林大哥……很佩服你。”
他巧妙地将一场涉及利益、原则和真情的激烈交锋,
暂时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将话题引开,开始聊起一些时局趣闻,
轧钢厂里的琐事,
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娄半城也顺势下台阶,强笑着附和。
餐厅里的气氛这才慢慢地、
有些勉强地重新活络起来。
只是,经过这一番直来直去、
真情与算计激烈碰撞的交锋,
林动、娄半城、娄晓娥三人之间的关系,
已然发生了微妙而不可逆转的变化。
一条新的、更加复杂的纽带,
在他们之间悄然形成。
宴席终于在一片表面和谐、内里波涛暗涌的氛围中结束。
娄半城拿起热毛巾擦了擦嘴,
又呷了一口浓茶,似乎在平复心绪。
然后,他看向林动,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沉稳,
但眼神里多了一丝更深的东西:
“林科长,酒足饭饱,要不,
咱们移步去书房喝杯茶,醒醒酒?
我那里有些朋友刚送来的明前龙井,
味道还算地道。
而且,书房清静,有些话……
那里说起来,更方便一些。”
娄家的书房,其宽敞和气派程度,
确实超出了林动之前的想象。
一整面墙,从地板直抵装饰着繁复石膏线的天花板,
全是深红色的实木书柜,
里面密密麻麻地塞满了各种精装书籍,
许多书脊上印着烫金的洋文,
林动一个字也认不得,
只觉得那种整齐划一却又透着陌生知识的压迫感,
无声地诉说着主人曾经显赫的见识与财富。
脚下厚重的羊毛地毯,
将脚步声完全吸收,行走其上,
如同踩在云端,悄无声息,
更衬得书房一片死寂。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高级雪茄的醇厚余味,
混合着旧书报刊特有的油墨和纸张陈化的气味,
形成一种独特而沉闷的氛围。
娄半城示意林动在靠墙摆放的一组
极其柔软的真皮沙发上坐下,
自己则绕到那张宽大得能当床用的红木书桌后,
沉身坐进高背扶手椅里。
他脸上之前在餐厅时那种热情乃至略带讨好的笑容
已经完全收敛,
换上了一副极其严肃、推心置腹的神情,
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冰凉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发出细微的、带有某种焦虑节奏的声响。
“林科长,这里没有外人,窗帘也拉着,
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娄半城未语先长叹一声,
那叹息里充满了难以言说的疲惫和忧虑,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
仿佛怕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听去,
“老哥我如今这处境,
真就像是走在万丈深渊上的一根钢丝绳啊。
表面上,住着这洋楼,出门有汽车,
在厂里还挂个董事的虚名,
看着似乎还有几分风光,
可这心里……实不相瞒,没一天是踏实的!
夜里睡觉都睁着一只眼!
一步踏错,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就是……万劫不复啊!”
林动没有立刻接话。
他自顾自从军装上衣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烟盒,
弹出一支经济烟,划着火柴点上,
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气涌入肺腑,
带来一丝熟悉的镇定。
他眯着眼,透过袅袅升起的青色烟雾,
看着对面这位曾经名震四九城、号称“娄半城”的传奇人物,
此刻却像是一个等待最终判决的囚徒,
脸上写满了对未来的恐惧和不确定。
这种强烈的反差,让林动心中冷笑,
却也更加确认了自己判断的准确性。
直到一支烟抽了快三分之一,
林动才轻轻弹了弹烟灰,动作沉稳,
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娄董的难处,我懂。”
他抬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娄半城,
“这年月,风向变了,刮的不是暖风,
是能把人骨头缝都冻住的寒风。
像您这样的……嗯,大人家,”
他巧妙地避开了敏感的词汇,
“树大招风,首当其冲。
如果我没猜错,您家里,
应该已经有人提前出去探路了吧?
是去了香江?还是更远的南洋?”
这话如同一个晴天霹雳,在娄半城耳边炸响!
他浑身剧烈一震,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原本靠在椅背上的身体猛地绷直,
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扶手,
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死死地盯着林动那张年轻却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
仿佛想从对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里,
看出这话究竟是漫无目的的试探,
还是掌握了确凿的证据!
这消息是他娄家最高的机密,
连他最信任的管家都未必清楚细节!
林动是怎么知道的?!
林动却依旧只是平静地与他对视,
眼神深邃得像一口古井,
任由娄半城惊疑不定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扫视,
没有任何躲闪,也没有任何额外的表示,
只是那么淡淡地看着。
几秒钟的沉默,对娄半城来说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他脑中考量了无数种可能,
最终,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紧绷的肩膀一下子塌了下去,
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
他颓然地向后靠进椅背,
发出一声带着浓浓苦涩和无奈的笑声,
那笑声干涩而沙哑:
“林科长……果然,果然不是凡人。
慧眼如炬,洞察秋毫……佩服,
老哥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