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宁捏着钥匙串的手在袖中微微发热。
李管事被发往庄子那日,她站在正厅廊下,看老夫人将那串铜钥匙拍在她掌心。
钥匙齿硌着掌纹,像生母临终前攥着她的手,指节同样的凉。治家如治堤的话还在耳边,可她知道,老夫人的信任是块糖衣,底下裹着侯府二十年来盘根错节的烂账——二房王妈妈今早往角门溜的布包,账房新采买单上平白多出来的三成香料钱,都在等她掀瓦。
三姑娘,要出门?春桃捧着斗篷过来时,顾昭宁正望着院角那株老桂树。
晨露打湿的花苞落了两瓣在她鞋尖,像极了昨日在账房看见的碎银——都是要仔细收进匣里的。
她接过斗篷系好:去南市看看新到的棉絮。
南市的青石板路被秋阳晒得微暖,顾昭宁踩着细碎的人声往前走。
糖炒栗子的焦香裹着布庄的靛蓝染味钻进鼻腔,她留意着街边菜摊的萝卜价——比上月涨了一文,得记在帕子上。
马二跟在三步外,手里提着个竹篮,篮底压着她昨日誊抄的侯府田庄租契。
转过街角时,围观的人群突然发出惊呼。
顾昭宁脚步微顿,顺着人缝望过去——巷子里三个粗布短打的汉子正围着个青衫男子。
最左边的络腮胡挥着木棍砸向男子后背,被他侧身避开,反手扣住手腕。
但另外两人已从两侧包抄,一个举着酒葫芦往他头上砸,一个握着短刀捅向腰腹。
那是东市的王二赖子!
上月才砸了张记米行,官差来了都敢骂娘!
人群里的议论让顾昭宁眉峰一挑。
她扫过三个恶霸的站位:王二赖子是左撇子,下盘虚浮;拿短刀的瘦高个右手腕有道旧疤,使力时会发抖;络腮胡的木棍是榆木的,分量沉,收招慢半拍。
马二,去街角茶棚找里正。她将竹篮塞进春桃怀里,袖中摸出那日在柴房捡到的碎瓷片——边沿锋利,正适合戳穴位。
青衫男子的衣角已经被划开道口子,露出里面月白中衣。
他避过短刀的瞬间,顾昭宁从斜刺里冲过去,碎瓷片精准点在瘦高个右腕旧疤上。
那人地叫出声,短刀当啷落地。
她又抄起路边卖菜的竹竿,用竹梢勾住络腮胡的木棍往下一压,借力绊他的脚踝。
左边!她喊了一嗓子。
青衫男子立刻旋身,肘击在王二赖子心口。
三个恶霸踉跄着后退,见官差的铜锣声已近,骂骂咧咧地往巷口跑。
多谢姑娘。青衫男子抚着被酒葫芦砸中的左肩,抬头时,顾昭宁这才看清他的眉眼——鼻梁高挺如刀刻,眼尾微挑,即便是沾着汗的模样,也带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路见不平而已。顾昭宁退后半步,避开他投来的视线。
春桃已经捧着竹篮过来,她接在手里,瞥见他腰间坠着块羊脂玉佩,雕工细腻得不像寻常商人。
在下萧承煜,做些南北货的生意。男子整理着被扯乱的衣襟,声音低哑却清润,今日若不是姑娘......
顾昭宁,靖远侯府的。她打断他的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竹篮边缘——侯府的名号有时候是盾,有时候是靶,得看什么时候亮出来。
萧承煜的瞳孔微微一缩,很快又弯起眼笑:侯府的姑娘,倒比那些舞刀弄枪的小子更利落。
顾昭宁没接话。
她望着街角官差追着恶霸跑远的背影,忽然想起昨日在账房看到的记录:东市米行上月给侯府送了三百石糙米,可庄子里的佃户只收到两百八。
或许这萧承煜的南北货生意,能帮她理一理粮道上的窟窿?
时辰不早了。她拎起竹篮要走,却被萧承煜叫住。
顾姑娘可愿赏脸喝盏茶?他指了指街角的茶棚,我请的茶,总比市井里的粗茶好上几分。
顾昭宁本想拒绝,可瞥见茶棚幌子上二字——那是京城最大的茶商,东家姓林,上月刚给侯府送了批陈茶,价格比往年贵了两成。
她心念一动,点头道:也好。
茶棚里飘着茉莉香,小二擦净桌子时,顾昭宁留意到萧承煜递过去的银锭——是官铸的足银,刻着大昭二十的字样。
她垂眼抿茶,听见他问:顾姑娘常来南市?
管着侯府中馈,得知道柴米油盐的价。她放下茶盏,萧公子做南北货,可知今秋的新棉什么价?
萧承煜挑眉:姑娘倒是务实。他屈指敲了敲桌沿,松江府的新棉,运到京城每斤三钱二分,比去年涨了五厘。
顾昭宁心里一震——这和她昨日在布庄打听到的分毫不差。
她抬眼时,正撞进他似笑非笑的目光里,忽然觉得这萧公子的身份,怕不是全的。
茶盏碰在桌上发出轻响,顾昭宁起身告辞:该回府了。
萧承煜也站起来,袖中玉佩轻晃:改日得空,我让人送些松江棉样到侯府。
不必。她摇头,侯府的生意,向来自己看货。
出了茶棚,春桃凑过来小声道:姑娘,那萧公子的玉佩......我在宫里当差的表姐说过,这样的羊脂玉,只有......
顾昭宁打断她,望着街角那抹青衫背影被人群淹没。
风掀起她的斗篷角,她摸了摸袖中那串钥匙,突然想起老夫人昨日说的话:你生母当年最会看人心,如今倒像她附了体。
而此刻,街角的茶楼二楼,林大人望着顾昭宁远去的背影,压低声音:陛下,这顾三姑娘......
萧承煜捏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
方才她用碎瓷片点穴的手法,和太医院刘院正教他的《经络要略》里的少海穴分毫不差;算棉价时眼里闪过的精光,像极了他看户部账册时的模样。
最妙的是,她明明察觉他身份有异,却只字不问,连玉佩都只扫了一眼——这样的通透,比那些哭着喊着要见圣驾的贵女,有意思多了。
去查查靖远侯府的中馈。他放下茶盏,再让人把松江棉的货单送到侯府门房。
林大人应了声,见陛下望着街角的目光幽深如潭,忽然想起昨日在城郊破庙,那几个假扮山匪的杀手——若不是顾昭宁及时出现,后果不堪设想。
秋阳穿过窗棂落在萧承煜脸上,他指节轻叩桌面,像是在敲一面战鼓。
顾昭宁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巷口,可他知道,这颗棋子,该收进棋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