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深重,凤仪宫的烛火被窗缝漏进来的风吹得晃了晃。
内廷监察司主事周怀礼跪在屏风外,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从袖口掏出一沓薄薄的信笺,双手呈过头顶。
“娘娘,这是截下来的。柳家那位大人借着送‘家书’的名义,里头夹带的却是前朝几位老臣对内廷新政的非议,甚至……”周怀礼顿了顿,压低声音,“还有东宫那位柳姑娘回传的消息,详述了太子近日的饮食起居与言谈偏好。”
素秋接过信笺,转呈给顾昭宁。
顾昭宁没急着看,手里正拿一把银剪子修剪案头的一盆绿梅。
这梅花开得有些野,横生出的枝丫挡了原本的意境。
“咔嚓”一声,一截旁逸斜出的枝条落地。
她这才放下剪子,随手翻了翻那几页纸。
字迹有些潦草,看得出写的时候很急。
“这些老大人,还是沉不住气。”顾昭宁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今晚的粥熬得有些稠了,“周大人,你觉得该如何?”
“臣以为,当立即呈报陛下,治柳家窥探禁中之罪。”周怀礼咬牙道。
“那便是打草惊蛇了。”顾昭宁将信笺随手压在砚台下,端起手边的参茶抿了一口,茶有些凉了,入口微苦,“蛇还在洞里没出来完,这时候打一棍子,只能打痛它的尾巴,咬不死七寸。这信,你照原样封好,送出去。”
周怀礼一愣,随即猛地磕了个头:“臣遵旨。”
次日午后,顾昭宁去了趟东宫。
太子萧允正在午睡,顾昭宁没让人通报,只在书房里略坐了坐。
临走时,她似是无意地将那本《治家要略》遗在了书案最显眼的位置,书页被风吹开,恰好停在“权势易位,祸起萧墙”那一章。
“娘娘,这书……”素秋小声提醒。
“落便落了。”顾昭宁理了理鬓边的碎发,嘴角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好书,自然要留给‘有心人’读。”
果然,不出三日,宫里的风向便有了微妙的变化。
先是有流言传出,说皇后借查账之名,行干政之实。
紧接着,前朝几位与柳家交好的御史便开始在奏折里引经据典,暗指“牝鸡司晨”。
消息传回凤仪宫时,顾昭宁正在挑拣库房新送来的云锦。
“娘娘,听说那是柳婉儿在读书会上故意问太子的。”素秋气得绞紧了手里的帕子,“她说娘娘掌了财权,是不是就要管国事了。太子殿下年幼心直,随口回了句‘家国同构’,就被那些人断章取义传成了这样。”
顾昭宁手指抚过云锦光滑的缎面,挑了一匹雨过天青色的:“这匹不错,给各宫送去做春衣吧。至于外面的话……传得越凶越好。”
既然火烧起来了,她就再添把柴。
三日后,凤仪宫发了帖子,邀六部尚书的夫人们入宫赏花。
名义是赏花,实则是“听课”。
偏殿内摆着十几张案几,没放琴棋书画,却放着内廷监察司新理出来的账册样本。
“各位夫人都是管家的好手。”顾昭宁坐在上首,手里剥着一只橘子,动作慢条斯理,“本宫今日请大家来,不为别的,只为让大家帮本宫掌掌眼。这内廷的鸡蛋,怎么就比市集上贵了三倍?”
一位尚书夫人凑近看了看账册,惊呼道:“这炭火的折损率,竟记了四成?我家那不成器的管事若敢这么记,腿早被打折了!”
“还有这绸缎的采买,说是苏杭特供,可这价钱……”另一位夫人也是眉头紧锁,“便是把苏杭的铺子买下来也够了。”
顾昭宁将剥好的橘子分了一半给身边的素秋,笑道:“所以本宫设了新规矩,所有采买皆需三家比价,月底核账。这才一个月,省下的银子就够给边军添置几百件棉衣了。各位夫人评评理,本宫这算是‘干政’,还是在替陛下守着家底?”
众夫人面面相觑,随即便是心照不宣的点头。
谁家没几个手脚不干净的管事?
谁家主母不想把账攥得死死的?
皇后这一手,哪里是干政,分明是持家有道!
这场赏花宴散了之后,京中舆论风向骤转。
枕边风是最厉害的,夫人们回去一说“皇后那是为了省钱给边军”,尚书们心里的算盘珠子自然就拨正了。
晚膳时,萧承煜来了。
他屏退了左右,看着正在布菜的顾昭宁,眼神有些复杂。
“你早知道他们会借此发难?”
顾昭宁给他的碗里夹了一筷子笋片:“陛下还记得当年在侯府,妾身替您理清宴席账目的时候吗?那时候嫡母也说妾身手伸得太长。可账目若是乱的,家里的人心就散了。妾身不过是一笔一笔算清楚罢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真的只是一次普通的家务琐事。
萧承煜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低头笑了一声,夹起那片笋吃了:“这笋做得不错,脆。”
入夜,风更大了。
顾昭宁唤来周怀礼,递给他一块令牌:“时候到了。柳婉儿父亲与旧臣往来的书信,连同那个在东宫乱嚼舌根的宫女供词,今夜送到御前。记住,要‘匿名’。”
翌日清晨,朝堂之上炸了锅。
一封未署名的奏折,附带着厚厚一叠书信副本,直接呈到了萧承煜的龙案上。
信中不仅有柳家父子与旧臣结党的铁证,更有他们利用柳婉儿在东宫刺探消息、意图离间帝后的阴谋。
萧承煜当庭震怒,将那一叠书信狠狠摔在金阶之下。
“这就是你们口中的‘清流’?这就是你们担心的‘后宫干政’?”帝王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带着帝王之威,“朕看,真正想乱这天下的,是你们这群在其位不谋其政的蛀虫!自今日起,妄议皇后者,朕不恕!”
散朝后,一道圣旨送入了柳府。
柳婉儿被“礼送”出宫,理由是突发急症,需回府静养,实则是终身圈禁。
凤仪宫的窗前,顾昭宁看着那辆不起眼的马车缓缓驶出宫门。
柳婉儿在上车前,回头望了一眼。
隔着重重宫墙,顾昭宁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感觉到那道目光里的怨毒与不甘,像是一根淬了毒的针。
“这一步,只是开始。”顾昭宁低声自语,手指轻轻折断了手里那支残梅。
棋盘对面,真正执棋的人还没露面。
御史台的那位周文远大人,听说今日在朝堂上,自始至终一言未发,只是在那叠书信被摔下来时,微微眯了眯眼。
风,又要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