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宁的斗篷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她攥着染血的账册穿过永巷时,鞋跟叩在青石板上的声响比心跳还急。
御书房的宫灯还未熄灭,赵公公正端着茶盏出来,见着她时瞳孔猛地一缩:娘娘这是......
去通报陛下。顾昭宁掀开斗篷,露出腰间还沾着血渍的匕首,就说军粮案有新进展。
赵公公的手一抖,茶盏里的水泼湿了半幅衣袖。
他不敢多问,小跑着进去,不多时便掀开门帘:陛下请娘娘进去。
御书房内的炭火烧得正旺,萧承煜半倚在龙案后,玄色龙袍未系整齐,发冠松松挽着——显然是被紧急唤醒的。
他抬眼看见顾昭宁沾血的裙角,瞳孔骤然收紧,正要起身,却见她将那具侍卫的尸体推到跟前:昨夜潜入杨大人外书房的,是他的贴身侍卫。
尸体的手还保持着抓刀的姿势,云纹玉佩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萧承煜的指节抵在案上,指腹蹭过顾氏米行的账册,声音沉得像压着块铅:审过了?
他咽气前说你以为查得到源头么顾昭宁解下斗篷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月白色中衣——那是方才躲在暗格里时被墙灰蹭脏的,但李全在他靴底搜出了杨威的私印。
萧承煜的眉峰一跳。
杨威是杨大人的独子,半月前因军粮案牵连被召去刑部问话,虽未定罪,却在京中丢尽了颜面。这逆子是要报复。他抓起案上的朱笔,笔锋在二字上戳出个窟窿,传刑部,即刻拿人。
顾昭宁却按住他的手腕:陛下且慢。她的指尖还带着晨露的凉意,杨威若只是泄愤,不会选在此时动手。
昨夜那间外书房,藏着镇北王与江南盐商的密信。
萧承煜的目光陡然锋利起来。
镇北王是太后母族的外姓王,这半年来边疆粮草屡屡迟滞,他早怀疑有人通敌。你是说......
杨大人从前朝起就管着户部粮库。顾昭宁从账册里抽出一张碎纸片,这是从暗格里扫出来的,盐引换粮四个字,足够让镇北王的二十万边军饿肚子。
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李全掀帘而入:启禀陛下,杨威带着十多个家奴闯了刑部,说要劫他爹出来
萧承煜地摔了茶盏,碎片溅在顾昭宁脚边。
她弯腰拾起一片,指尖被划出血珠:陛下,杨威这一闹,倒坐实了他与军粮案的干系。
李全!萧承煜扯过玄色大氅披在顾昭宁肩上,带羽林卫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待李全领命退下,他转身握住顾昭宁的手,指腹蹭过她掌心的薄茧——那是当年在侯府厨房记账时磨出来的,往后莫要再独自涉险。
杨威这种蠢货不足为惧,可镇北王......
臣妾明白。顾昭宁反握住他的手,母亲留下的丝绦从袖中垂落,扫过他手背,家宅不宁则国本动摇,臣妾既然能理好侯府的乱账,自然也能理清这朝堂的浑水。
三日后的深夜,顾昭宁的书房还亮着灯。
案上堆着从杨威府里抄来的二十本账册,她捏着算盘珠子,算到第七遍时,窗外的梧桐叶突然沙沙作响。
她的动作顿住。
这院子她住了三个月,最清楚子夜时分的风该是从东南方来——可此刻的响动,分明是有人踩着青砖缝在逼近。
烛火地熄灭。
顾昭宁猫腰钻进书橱后的暗格,指尖摸到母亲留下的匕首,心跳却比当年在侯府灶台边时还稳。
暗格里有个小孔,她贴着孔往外看,正瞧见一道黑影掀开窗纸,月光漏进来,照见对方腰间的鱼形玉佩——那是吏部侍郎周延的私章。
顾昭宁?黑影压低声音,踢翻了脚边的炭盆,火星溅在账册上,你查杨威查得痛快,可知道周大人的盐场......
顾昭宁猛地撞开暗格,匕首抵住对方后颈。
黑影惊得踉跄,却反手抓住她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骨头里。
两人在地上滚作一团,顾昭宁咬着牙,膝盖顶在对方小腹上,直到听见一声——是对方肋骨断裂的脆响。
她扯下对方的面巾,露出张陌生的脸,周延让你来烧什么?
你......你活不过十五......
门被推开,李全举着灯笼冲进来,烛光照得黑影闭了眼。
顾昭宁这才发现他怀里还揣着半块火折子,而离他三步远的地方,正是那本记着周记盐场的账册。
拖去慎刑司。顾昭宁扯过披风裹住自己,指尖还在发颤——不是怕,是兴奋。
她望着窗外的月亮,想起萧承煜今早说的树倒猢狲散,可如今看来,倒下的不过是些枝桠。
真正的树根,还藏在更暗的土里。
天快亮时,她又去了御书房。
萧承煜正在批折子,见她进来,放下笔揉了揉眉心:又抓了个?
周延的贴身随从。顾昭宁将火折子拍在案上,他说周大人的盐场用三成利润换军粮,而镇北王......
镇北王的密信,朕昨晚在太后宫里找到了。萧承煜突然握住她的手,掌心全是冷汗,太后说,这是先皇后当年留下的遗物。
顾昭宁的呼吸一滞。
先皇后是萧承煜的生母,当年暴毙的传闻她听过不少。
此刻案上的烛火忽明忽暗,照得萧承煜的眼底一片沉水似的黑:宁儿,你说这朝堂的乱,到底是家宅的因,还是国本的果?
她没有回答,只是将母亲留下的丝绦系在他手腕上。
丝绦是苏姨娘当年用侯府最细的蚕丝织的,如今有些起球,却还带着淡淡樟木香。家是国的根,国是家的叶。她贴着他耳边轻声道,等根清了,叶自然绿。
萧承煜将她的手按在胸口,那里的心跳快得像擂鼓。
殿外传来雄鸡打鸣声,顾昭宁望着窗外渐白的天色,忽然想起昨夜周延随从没说完的话——你活不过十五。
十五,是下个月十五的秋祭,太后要率六宫去天坛祈福。
她摸出袖中那半块火折子,在烛火上点燃,看着火星一点点烧到指尖。
痛意传来的瞬间,她笑了。
那些藏在暗处的人大概忘了,当年在侯府厨房,她被嫡姐推进滚烫的灶台时,也以为自己活不过十五岁。
可最后活下来的,是她。
而这一次,她要烧的,不只是几本账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