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宁推开门时,冷风裹着雪粒灌进来,烛火爆了个灯花,火星子溅在苏氏鬓边的珍珠步摇上。
她望着老侯爷案头那盏青铜鹤嘴灯,喉间泛起生母临终前的话——等你攒够了能掀翻锅底的柴火,再点火。
螺钿盒扣在案上的声响很轻,却像块石头砸进静潭。
老侯爷的目光先落在她鬓角的梅簪上,那是他当年亲手给苏氏(顾昭宁生母)打的,雕着并蒂梅,此刻在雪光里泛着温润的白。
苏氏突然站起来,椅腿刮过青砖地面,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昭宁,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顾昭宁掀开螺钿盒,半张借据先滑出来,朱红官印在烛下像团凝固的血,周妈妈的丰源米行,拿侯府地契押了官银,利息滚了三年。她指尖点过叠在下面的纸页,李婶的证词说,去年腊月她替二姑娘煎药,亲眼见周妈妈往参汤里撒了把灰——王大夫验过,是藜芦粉。
苏氏的手猛地攥住椅把,指节泛白:父亲,这是有人栽赃!
昭宁...昭宁是庶女,她...她连内宅钥匙都摸不着,怎会知道这些?
我摸不着钥匙,可摸得着厨房的账本。顾昭宁从袖中抽出个蓝布包,抖开是七本磨旧的账册,每月初一领月钱,我替粗使婆子们记账;冬月里管柴炭,我替门房记进出。
周妈妈每月从米行提三石米,说是给佛堂供米——她翻开最上面那本,可佛堂的供米账本在这,每月只领一石五斗。
老侯爷的手指重重叩在借据上:你说米行是周妈妈的?
周妈妈是表舅母的远房侄女。苏氏突然笑了,那笑像碎冰碴子,父亲,您该问问昭宁,她怎会知道这些?
怕是...怕是有人教她翻旧账?她目光扫过顾昭宁鬓边的梅簪,当年苏氏姨娘走得急,可没少给庶女留东西吧?
顾昭宁感觉后槽牙咬得发疼。
生母临终前塞给她的不仅是梅簪,还有个藏在妆匣夹层的铜锁,里面是苏氏当年替老侯爷管账的手札——那些数字、那些人名,她在灶房烧火时背了三年。
李婶,进来。她扬声唤了句。
门帘一掀,个灰布衫的老妇人缩着脖子进来,手里攥着块蓝印花帕子直抖:老...老侯爷,奴说的都是真的。
上月十五,周妈妈把奴叫到西跨院,说二姑娘的药要加把料,还塞给奴五钱银子...奴没敢收,可奴亲眼见她往药罐里撒了东西!
苏氏的珍珠步摇又掉了一颗,滚到顾昭宁脚边。
她盯着那颗珍珠,突然扑过去要抢螺钿盒:父亲,这是庶女联合下仆谋算主母!
您当年抬苏氏为妾,可没说让庶女骑到嫡母头上——
够了!老侯爷拍案的声响震得烛台晃了晃,去把周妈妈带过来。他转向顾昭宁,目光软了些,昭宁,你妹妹的药...可还在?
顾昭宁从怀里摸出个青瓷药罐,盖子掀开,里面结着褐色药渍,王大夫说,再喝三副,五脏就烂了。
周氏被拖进来时,鬓发散乱,看见老侯爷立刻瘫在地上:老侯爷饶命!
都是大夫人指使的!
她说二姑娘是苏氏的种,留着也是祸害...米行的借据她也看过,说侯府的地契压给官银,利息能填她陪嫁的窟窿...
苏氏突然尖叫起来,发簪落地:你胡说!我陪嫁的庄子年年有租子——
陪嫁庄子?顾昭宁翻开一本账册,前年春旱,庄子收不上租,您让周妈妈拿侯府的米去填,记在佛堂账上;去年冬雪,庄子的炭不够,您拿侯府的炭去补,记在马厩账上。她望着苏氏煞白的脸,您当侯府的账是糊涂账?
可您忘了,我在灶房替婆子们记账时,把每笔错漏都抄了副本。
老侯爷的手在发抖,他抓起那半张借据,又抓起李婶的证词,最后抓起药罐,重重砸在苏氏脚边:当年苏氏救我性命,我许她在侯府有一席之地。
你是她侄女,我当你是亲女待,你倒好...他喘着粗气,去,把大夫人的钥匙收了,关到东厢耳房。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见人。
苏氏被拖出去时,撞翻了顾昭宁脚边的炭盆,火星子溅在她绣金的裙角上,烧出个黑窟窿。
她突然转头,目光像淬了毒的针:顾昭宁,你以为你赢了?等你进了宫...等你进了宫,有的是你哭的时候!
顾昭宁望着她被拖远的背影,梅簪硌得耳后发疼。
她蹲下身,捡起那颗掉落的珍珠,指腹摩挲着上面的划痕——和生母妆匣里的珍珠一模一样,都是苏氏(嫡母)当年从生母妆匣里顺走的。
接下来三日,侯府像滚水浇了蚂蚁窝。
往日跟着苏氏的婆子们排着队来递状子,说她私扣月钱、偷换主子的冬衣里子、连老夫人的寿礼都拿次等的充数。
顾昭宁坐在西厢房里,听着外面的吵嚷,把那些状子一份份收进螺钿盒。
腊月廿八,老侯爷在正厅开了族会。
顾家的老宗长、各房叔伯都来了,连嫁出去的姑母都赶回来。
顾昭宁站在老侯爷下首,看着苏氏被押上来,鬓边只剩支断了的银簪。
大夫人苏氏,私吞宫中财物、毒害庶女、勾结外室贪墨官银。老侯爷的声音像敲在青铜上,即日起,剥去管家权,迁出主院,去城外别庄住着。没有我的手令,不许回侯府。
堂下响起抽气声。
顾昭宁望着苏氏扭曲的脸,突然想起七岁那年,生母被抬出院子时,也是这样的表情——不甘、怨毒,像条被踩断了脊梁的蛇。
散会后,三堂婶母拉着她的手直抹泪:昭宁丫头受委屈了,往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找婶子。二房的堂哥拍着胸脯:谁敢再欺负你,我替你出头!连向来眼高于顶的嫡姐顾明薇都走过来,耳坠子晃了晃:昭宁,我...我之前不知道这些事。
顾昭宁笑着应下,可等回到自己的小院,她靠在门框上,望着檐角未化的积雪,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生母的妆匣还在床头,里面的《治家要略》被她翻得卷了边。
她摸出梅簪,对着窗上的冰花,看见簪尾的二字,被磨得发亮。
姑娘,小翠端着药进来,二姑娘醒了,说要见您。
顾昭宁接过药碗,药香混着雪气钻进鼻子。
二姑娘昭月靠在枕上,小脸白得像纸,却笑着拉住她的手:阿姐,我以后跟着你好不好?
她摸了摸昭月的发顶,窗外传来仆人们扫雪的声音。
过两日就是除夕,侯府的红灯笼该挂起来了。
可她望着案头那封被老侯爷塞进她手里的帖子——选秀宫牌,烫金的二字刺得眼睛疼。
太后要选新后,萧承煜的朝局还不稳。
她想起那日替嫡姐代嫁时,在马车上遇见的微服帝王,他说治家如治国可用之人。
如今侯府的火扑灭了,可宫里头的火,才刚烧起来。
梅簪又硌了她一下。
顾昭宁把簪子重新别好,对着铜镜理了理鬓角。
镜中女子的眼睛亮得像寒夜里的星子,带着股子压不住的锐气——那是生母用命换的,是侯府的雪水淬的,是该拿到更亮的地方去照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