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承渊蹲在那孩子面前,掌心还压着蹀躞带的红印。他看着这张满是风沙的小脸,声音不高:“你叫什么名字?”
“赵铁柱!”孩子挺起胸膛,“我娘说,将来要我当兵报仇!”
台下有人低声笑了,也有老兵皱眉摇头。一个满脸胡茬的老卒嘟囔:“昨日还是敌寇,今日便称兄弟?岂非儿戏!”
这话不大不小,刚好传到高台上。
赵承渊没起身,也没发怒。他只是缓缓站直,转身望向校场尽头——三百余人已自发列阵,榆林村民、机关匠人、匈奴降兵混在一起,手持刀枪棍棒,肃立如林。
他抬起手,指向旗杆下那根绑着红布的竹竿:“那孩子说要报仇。”
全场静了下来。
“可你们知道吗?”赵承渊开口,“他爹是被匈奴杀的,他娘……饿死在王党运赃银的车队旁。”
人群一震。
有人握紧了拳头,有人低头不语。
就在这时,营门外传来脚步声。新单于披着狼皮大氅走来,身后跟着数十名匈奴百夫长。他们没穿铠甲,也没带兵器,双手空着,一步步走到旗杆前。
新单于单膝跪地,双手捧出一卷泛黄羊皮:“这是我族三十六部联署的盟书——自今日起,草原儿女,皆认赵大人为父兄;大梁百姓,皆为我族亲人。若有背弃,天地共戮!”
赵承渊没接。
他转头看向边关主将:“老李,你打过三十多年仗,守的是什么?”
主将上前一步,摘下头盔,重重叩首:“末将守的是身后的家。爹娘在,孩子在,屋檐下的灯亮着。”
“那你愿不愿,和他们一起守?”赵承渊指了指新单于。
主将抬头,盯着那些赤手空拳的匈奴将领看了许久,忽然咧嘴一笑:“他们若真愿放下刀,我老李就敢把后背交给他们!”
说完,他猛地抽出腰刀,插进土里。
“从今往后,不分胡汉,只护家人!生死不退!”
其他将领纷纷响应,拔刀入地,齐声高呼:“守护家人!生死不退!”
声音像滚雷一样炸开,震得旗杆上的红布猎猎作响。
赵承渊这才接过羊皮卷,展开看了一眼,轻轻点头。
这时,一个小兵跑来,递上一只粗陶壶。壶身有裂纹,用麻绳缠了几圈,一看就是旧物。
“夫人让送来的。”小兵说。
赵承渊拧开塞子闻了闻,是自家酿的米酒。没加香料,也没温过,带着点酸味,正合他口味。
他拿出三只粗碗,一一倒满。
第一碗,洒在地上:“敬亡者。李二狗的妻子,榆林村饿死的妇人,所有被战火撕碎的家。”
风吹过,酒气散开。
第二碗,举过头顶,倾入风中:“敬战士。死士营三十七人,霜月门殉难者,每一滴血都没白流。”
酒液飞溅,在夕阳下闪出一道微光。
第三碗,递给新单于:“敬未来。你我歃血为盟,不是权宜之计,是给孩子们一个不用拿刀活着的世道。”
新单于双手接过,仰头饮尽,然后用力将碗摔在地上。
“砰!”
陶片四溅。
赵承渊也喝完,摔碗。
紧接着,全场将士同时砸碗。一声声脆响连成一片,像春雷劈开寒冬。
风卷起碎陶和尘土,战旗哗啦展开。那根红布竹竿微微晃动,仿佛也在回应这声誓言。
新单于从怀中取出一面狼旗,双手奉上:“此旗,交予赵大人。草原永不南侵,若违此誓,如这碗一般。”
赵承渊接过,没有说话,只是将狼旗与大梁战旗并排挂在旗杆上。
两面旗帜在风中纠缠,像两只交握的手。
主将走过去,弯腰捡起那根红布竹竿。他看了看,转身走向帅帐,用力插入门前土中。
从此,这根竹竿立在这里,比任何军令都更重。
夜色渐浓,篝火点燃。
赵承渊站在高台上,看着底下围坐的将士。汉人和匈奴人混坐着烤肉,有人教孩子唱西北小调,笑声不断。
冷霜月不知何时出现,站在台角,手里拎着一坛酒。
“你也来了?”赵承渊问。
“不来不行。”她咧嘴一笑,“听说你要搞‘家庭聚会’,怕你喝多了哭着找娘。”
“去你的。”赵承渊笑骂,“我家柳娘子说了,男人哭不算丢人,憋着才伤身。”
冷霜月翻了个白眼,把酒坛递给他:“那你少喝点,明天还要巡防。”
“放心。”赵承渊拍开泥封,“我就喝一碗,敬个太平。”
他倒了一碗,刚举起,远处传来马蹄声。
一队骑兵疾驰而来,在辕门外翻身下马。领头的是阿木尔,曾经的匈奴千夫长,如今是边巡营副统领。
“报告!”阿木尔抱拳,“西北三十六寨送来五十车粮草,说是今年秋收,全屯了军粮!”
赵承渊愣住:“他们自己够吃吗?”
“够!”阿木尔大声答,“他们说,边关稳了,孩子才能上学,老人才有饭吃!这是他们的心意,一定要收下!”
人群安静了一瞬。
随即爆发出欢呼。
赵承渊低头看着手中的酒碗,忽然觉得有点烫手。
他走到旗杆前,再次举碗:“这一碗,敬天下无战。”
没人说话。
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他。
他喝了一口,把酒碗放在旗杆底座上。
“从今天起,我不想再听谁说‘打仗’两个字。”他说,“我想听的是,哪个村子通了渠,哪个娃娃考上了童生,哪对年轻人在互市摆摊成了亲。”
台下有人抹了眼角。
主将大声问:“大人,要是以后还有人想打呢?”
赵承渊回头,看着并列飘扬的两面旗:“那就让他们看看这旗,问问自己——你砍下的,是不是别人的家?”
话音落下,远处传来孩童的歌声。
是《安泰谣》的调子,跑调了,但唱得很认真。
赵承渊笑了。
他摸了摸右眼角的疤,又看了眼掌心的红印——和蹀躞带勒痕完全重合。
风很大。
他站在高台上,没动。
新单于默默站到他身侧,像一名普通侍卫。
主将抱着那根红布竹竿,站在帅帐门前,一动不动。
冷霜月拎着空酒坛,靠在旗杆旁打哈欠。
一个匈奴少年偷偷摸摸靠近赵承渊,递上一块烤羊肉:“大人,趁热吃。”
赵承渊接过,咬了一口。
很咸,但很香。
他正要说话,远处了望塔传来号角声。
三长一短。
有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