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门大开,如巨兽张口,欲吞噬春日的光华。
十八郡国推举出的耆老名士,身着最肃穆的玄色深衣,一丝不苟地按爵位、年龄列于庭院两侧。
香炉中,青烟袅袅,升腾而上,将一张张沟壑纵横的脸庞熏染得庄严肃穆。
“请温侯顺天应人,登极汉川,以安万民!”
山呼海啸般的声浪,自数十位名宿口中齐齐发出,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历史厚重感,重重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他们手中高举着一卷卷竹简,仿佛托举着汉中百万生民的意志。
张盛手捧那份要命的劝进表,一步一步,走得异常沉重。
他脸色紧绷,目光低垂,不敢去看高阶之上的吕布。
他知道,今日之后,无论结果如何,汉中都将再无宁日。
吕布立于政厅高阶之上,身形如山,渊渟岳峙。
他的目光越过张盛,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
他看到了那些熟悉或陌生的豪族面孔,他们或激动,或狂热,或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人群末列,一个身形中等、气质儒雅的“医士”身上。
孟达。
他混杂在人群中,并不起眼,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宛如淬毒的刀锋,透着一股智珠在握、胜券在握的傲慢。
仿佛在说:吕布,你这条天下无双的猛虎,终究还是要钻进我为你备好的笼子。
“主公,请!”
一名耆老颤巍巍地从锦盒中捧出一物,那是一方铜印,龙钮盘绕,形态古朴,虽非黄金所铸,却俨然是传国玉玺的仿制品。
这便是“诚意”,是他们为新王准备的信物。
吕布的呼吸微微一滞。
他缓缓走下台阶,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他知道,接,是死;不接,也是死。
接了,曹操的大军旦夕便至;不接,便是在打汉中全体豪族名士的脸,瞬间就会被孤立。
他伸出手,朝着那方沉甸甸的铜印模具探去。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铜钮的刹那——
“嗡!”
一声极轻微、几乎细不可闻的震颤,并非来自铜印,而是从他腰间悬挂的承志戟柄处传来!
这是一种无比熟悉的金属异动,却又截然不同。
战场之上,敌将兵刃的材质、重心、乃至对方发力时的气血波动,都会引发承志戟的共鸣,那是纯粹的杀意与武道的交锋。
但此刻这股震颤,却更像是一种……人为的、被刻意雕琢过的频率紊乱。
它不带杀气,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阴冷与诡谲。
吕布心中警钟狂鸣,面上却波澜不惊。
他五指张开,稳稳地握住了那方铜印。
入手沉重,寒意刺骨。
他没有立刻举起,而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铜印捧在胸前,用拇指反复摩挲着那盘龙铜钮,双目微闭,仿佛在虔诚祷告,感念天恩。
满场寂静,所有人都以为这是新王登基前必有的仪式,屏息以待。
然而,在吕布的脑海深处,那股源自“人器合一”的玄妙感应,却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解构着这方小小的铜印。
这铜钮的铸造工艺极为精妙,应是三锤定音,一气呵成。
可如今感应到的,却是第三锤落下时,偏移了不过半息的功夫,力道稍泄,在铜钮内里留下了一道肉眼、甚至寻常高手都无法察觉的震频裂痕!
这道裂痕,本身无害。
但更诡异的是,就在这裂痕的下方,铜印内部,竟藏着一片比纸还薄的铁片,正随着他胸腔的起伏、呼吸的节奏,发生着极其微弱的共振。
它……它仿佛在“呼吸”!
它在“说话”!
吕布猛然睁开双眼,精光爆射,哪还有半分祷告的虔诚,只剩下无尽的凛冽与森寒!
“来人!”他一声断喝,声如惊雷,震得整个政厅嗡嗡作响,“即刻传召城中铁匠,尹赏!”
众人愕然,不知温侯为何在如此重要的时刻,要召一个卑贱的铁匠。
孟达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不多时,满脸油污、浑身带着烟火气的老铁匠尹赏,被亲兵半请半架地带入府中,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他正是当年为法正铸造那柄藏毒匕首的匠人,被吕布收拢后,专门负责军械的修缮与鉴别。
“尹赏!”吕布目光如炬,直刺他的双眼,“这方印,你可能看出什么门道?”
尹赏战战兢兢地接过铜印,只看了一眼,又上手摸了摸那龙钮,脸色瞬间煞白。
他常年与金属打交道,对各种锻造手法了如指掌。
“侯……侯爷,”他声音发颤,“此印……此印的机关锻法,与……与当年法孝直大人那柄……那柄匕首,同出一源!”
吕布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也随之破灭。
“打开它!”
尹赏不敢怠慢,从随身工具囊中取出一根细如牛毛、经过特殊淬火的探针,对准龙钮下方一个几乎与铜锈融为一体的微小孔隙,小心翼翼地探入。
只听“咔哒”一声轻响,他手腕一挑,竟从那孔隙中,钩出了一片薄如蝉翼、迎风欲飘的铁笺!
铁笺之上,以一种不知名的药水蚀刻着一行细若蚊足的小字,在阳光下闪着幽幽的暗光。
张盛抢步上前,凑近一看,顿时如遭雷击,浑身冰冷。他失声念道:
“称尊一日,妻死于市!”
短短八个字,不带任何脏话,却比世间最恶毒的诅咒还要阴狠百倍!
称王一天,你的妻子貂蝉,就会被杀死在闹市之中!
“轰!”
满堂哗然!
那些原本跪地劝进的耆老豪族,此刻一个个面如土色,惊恐地望着那片铁笺,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催命符。
他们是来投机的,不是来送命的!
“好!好一个顺天应人!”张盛面色铁青,转身一把夺过自己亲手书写的劝进表,双手用力,“嗤啦”一声,将其撕得粉碎!
他指着阶下众人,声色俱厉地怒斥:“尔等身为汉中名宿,竟勾结外敌,行此捧杀之计,欲置主公于万劫不复之地,该当何罪!”
“封锁政厅!”
赵衢的声音冷酷如冰,早已按着刀柄的手猛然挥下。
早已埋伏在侧的影锋营甲士如狼似虎地涌入,瞬间控制了所有出口。
“按名册,即刻缉拿城中所有散布童谣的‘流民医师’,一个不留!”
命令下达,南郑城中暗流涌动。
然而,当影锋营的精锐冲入孟达那间简陋的草庐时,早已人去楼空。
炉火尚有余温,桌案上,只留下了半卷尚未写完的《汉中九策》残页。
墨迹未干,其上的字迹龙飞凤舞,充满了智计得逞的狂傲。
“……布若称王,性骄而寡谋,必以为汉中基业已固。操为正名,必尽起大军来伐,然师出无名。届时,只需以此密信要之,令其亲眷死于非命,布必怒而失智。操诛其眷属以正天讨,则汉中民心尽失。我军可高举义旗,自米仓道北上,吊民伐罪,收汉中民心于无形之中……”
吕布捏着那张残页,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捏得发白,发出“咯咯”的脆响。
原来如此。
原来他每一步的挣扎,每一次的崛起,甚至他自以为得计的栽赃嫁祸,都在那个叫法正的男人死后,被其继任者精准地计算和牵引着。
他不是棋手,甚至连一枚重要的棋子都算不上。
他只是一把刀,一把用来试探曹操底线、搅乱汉中局势、最后再由刘备一方来“清理”的弃子!
深夜,帅府静室。
吕布独坐案前,面前静静地摆着三样东西:被撕碎的劝进表,那张“妻死于市”的铁笺死令,以及他横放于膝上的承志戟。
他的手指反复抚摸着冰冷的戟身,那股属于“人器合一”的玄妙感应,在寂静中变得愈发清晰。
它能感知兵器的破绽,能感知战阵的杀机……那是否,也能感知人心的谎言与诡诈?
尹赏的那句话在他耳边回响:“此机关印模锻法,与当年法正所用匕首同源——皆出自巴郡‘断金坊’。”
巴郡,隶属益州,刘璋之地,实则为刘备势力的渗透范围。
线索无比明确。
这不是曹操单方面的杀局,而是曹操与刘备,这两大当世枭雄,心照不宣地共同编织的一张天罗地网!
曹操要他死,刘备要他死得有价值!
次日黎明,天光微曦。
吕布一连下了三道命令。
第一,劝进之事,乃宵小作祟,就此作罢。
凡参与联署者,限三日内至帅府自首,坦陈原委,可免其罪。
第二,即刻于南郑设立“鉴伪司”,专查外来方术之士、游方郎中,凡身份不明、言行诡异者,皆需通过勘验。
由铁匠尹赏主持器械验伪,张盛协理文书溯源。
第三,将孟达的《汉中九策》残页誊抄百份,张贴于城中各处,让所有百姓看清,那首“当王汉川”的童谣背后,是何等恶毒的阴谋。
百姓初时还不解,直至数日后,一名被鉴伪司查出的商人扛不住审讯,供出孟达曾以十金的高价,让他印制了三百份写着“温侯将称王”的谶语纸条,分发给街头孩童传唱。
舆论瞬间逆转!
汉中百姓对“称王”的狂热拥戴,迅速变为对自身险些沦为棋子的后怕与寒心。
对吕布的敬畏,也从对一个“新王”的期盼,转为对一个能勘破阴谋、守护汉中的强者的真正信赖。
夜雨敲窗,如泣如诉。
一身蓑衣的阚禹,踏着满脚泥泞,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静室之中。
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股风雨欲来的急迫:
“主公,金牛道急讯——夏侯渊已拔陈仓,其麾下先锋,距阳平关不足百里!而米仓道方向……探子回报,有支打着‘刘’字旗号的精锐小队,正在向通谷隘口高速靠近!”
北有曹军压境,东有蜀兵窥伺。
两面夹击,死局已成。
吕布立于巨大的汉中地图前,久久不语。
窗外的雨势越来越大,电闪雷鸣。
他忽然拿起桌上那张写着“妻死于市”的铁笺,缓缓伸向烛火。
火焰“腾”地一下舔上铁片,将那恶毒的字迹烧得卷曲、焦黑,最后化为一缕青烟。
在那火光腾起的瞬间,吕布低沉而清晰的声音,仿佛与窗外的雷鸣融为一体。
“你们要我做棋子,”他眼中跳动着烛火,更跳动着一股被压抑许久、不属于曹操、不属于刘备、只属于他吕布自己的野性与杀意,“我就把这棋盘,给你们掀了!”
他话音刚落,一道惨烈的闪电划破夜空,将他冷峻的侧脸映照得宛如魔神。
这盘棋,从此刻起,他不再是棋子。
他要当那个……砸碎棋盘的人。
将自己立为新规矩的决心传遍全城,仅仅三日之后,许都方向,一骑快马卷着漫天烟尘,疯了一般冲向南郑城门,背上那面代表着十万火急的玄色令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一面索命的招魂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