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如刀,刮过空旷的营地,卷起尘埃与碎石,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这里曾是陷阵营的根,是高顺和他那七百死士用血与火浇筑的荣耀之地。
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在月光下投射出幢幢鬼影。
吕布手中摩挲着的,是一柄断戟。
戟刃上布满细密的豁口,戟杆上还残留着早已干涸的暗褐色血迹。
这并非他的方天画戟,而是当年郝萌的佩兵。
他记得很清楚,夜袭董卓相府那晚,就是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用这柄长戟为他撬开了通往权势的第一道门。
他缓缓闭上双眼,整个世界瞬间沉寂下来,唯有风声在耳畔呼啸。
然而,在他的识海深处,三日前金殿之上的喧嚣却无比清晰地重现。
百官的窃窃私语、曹操不动声色的审视、以及……郝萌那嘶哑绝望的哭嚎。
“末将……末将鬼迷心窍,于亥时整,亲手将伪造的兵符……递入了将军府书房的密匣!”
那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硬生生撕扯出来的,充满了悔恨与痛苦。
然而,在吕布那超乎常人的“武道直觉”中,这声音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错位。
人的声音,源于声带振动,经由胸腔共鸣。
一个武将,尤其是像郝萌这样身经百战的悍将,他的声音频率,会与他常年佩戴的兵器、铠甲的金属共振频率,形成一种独一无二的和谐。
紧张、愤怒、悲伤,只会改变音调和气息,却改变不了这种根植于骨髓的共鸣。
但那一日,郝萌的声音沉滞、喉音嘶哑,气息短促而紊乱。
而他腰间那柄陪伴他十余年的佩刀,其金属的微弱颤动频率,却比他的声音快了整整半拍。
这不是一时的情绪失控。
这是长期处于极度恐惧之下,导致全身肌肉习惯性僵直、气血不畅后,才会出现的生理性错频!
这种错频,寻常人根本无法察觉,但在吕布的感知中,却如黑夜里的烽火一般刺眼!
他猛然睁开双眼,眸中寒光迸射,犹如两道撕裂夜幕的闪电。
“不是他要反我……”吕布的声音低沉而冷酷,仿佛从九幽地府传来,“是有人,逼着他演完了这场戏!”
他霍然起身,断戟被他随手插回脚下的冻土之中,发出一声沉闷的嗡响。
“曹性!”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自角落阴影中滑出,单膝跪地:“将军。”
“去查。”吕布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命令简洁而清晰,“掖庭地牢,近一个月内所有入狱的女子名录。重点找一个姓郝的,十五岁上下,懂些粗浅医术的女孩。”
曹性愕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震惊:“将军怀疑……郝将军是被人拿住了软肋?”
“一个真心要造反的副将,会蠢到在朝堂之上当众揭发?一个处心积虑的阴谋,会留下这么多显而易见的破绽?”吕布发出一声冷笑,嘴角勾起的弧度充满了不屑与杀意,“他们不是要我死,他们是要我亲手怒杀旧部,坐实‘暴戾多疑,残害功臣’的罪名。他们要我,在天下人面前,自己砍断自己的臂膀!”
他顿了顿,补充道:“此事,绕开王必的所有眼线,直接走织史台的旧线。我要在天亮之前,看到结果。”
“喏!”曹性领命,身影一闪,再度融入黑暗。
同一时刻,征北将军府,内院书房。
貂蝉端坐于灯下,素手纤纤,正对着那半片被当做“铁证”的兵符残片。
烛火跳动,映得她绝美的侧脸明暗不定。
她的目光,比最顶级的玉匠还要挑剔。
“墨色新旧不一。”她轻声自语,指尖划过绢布上的字迹,“‘临朝’二字,笔锋陡峭,墨迹未完全渗入纤维,明显是仓促补写。最关键的是……”
她的视线落在了绢布残破的边缘。
“没有火烧的卷曲焦痕,反倒有水渍晕开的细微痕迹。”貂蝉的凤眸中闪过一丝了然,“这不是被火燎过,而是被水浸泡后,再人为撕扯,最后用熏香烘干做旧。”
伪造得天衣无缝,却骗不过她这双曾看透过人心最深处伪装的眼睛。
她取过一张密笺,以特制的药水迅速写下数行小字,将自己的发现和怀疑尽录其上。
随即,她唤来心腹,将密笺藏于食盒夹层之中。
“交给刘冯,告诉他,趁着今夜禁军换岗,务必送到宫外。并替我问一句话。”貂蝉的声音清冷如玉,“孙资郎官所记录的案卷,自呈上到归档,中间的交接时间,是否曾被人为挪动过?”
夜色渐深,风雪欲来。
三更时分,曹性如约而至,带回的消息让书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将军所料不差!掖庭地牢确有一名女囚,名唤郝稚,正是郝萌将军的胞妹!半月前因‘冲撞贵人’的罪名下狱。每日皆被提审,用尽酷刑,但王必亲自下令,‘不准让她死’。此女心善,身受重伤之余,竟还凭着几手粗浅的针灸之术,救活了两名染上疫病的狱卒。”
紧接着,织史台通过刘冯传出的消息也到了。
“夫人明鉴!秘书郎孙资所录的案卷原本记录,兵符证据的发现时间为‘戌时三刻’。但在最终呈报给陛下的版本中,却被朱笔改为了‘亥时整’。修改的痕迹极淡,若非拿着原稿仔细比对,根本无从发现。而‘戌时三刻’到‘亥时整’这短短一刻钟,恰好是当日将军府外围巡更路线的一个空档!”
所有的线索,如同一条条溪流,最终汇聚成一条指向真相的江河。
吕布听完所有禀报,脸上那股滔天的怒意反而尽数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他转头看向貂蝉,问道:“他们以为,我在乎的是自己的清白?”
貂蝉为他续上一杯温茶,柔声问:“那夫君在乎的,是什么?”
吕布缓缓抽出腰间的佩剑,走到墙边的巨大沙盘前,剑尖在代表许都的区域上,重重划下了一道弧线,仿佛要将这座帝都从中剖开。
“我在乎的,是谁在背后牵着那根线。”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残忍的笑意,“郝萌演得越真,手段越拙劣,就越说明一件事——”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有人,很怕我不跟着他们写好的剧本演下去。”
“传我将令。”吕布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鹰,“立刻封锁郝稚小姐的所有消息,对外放出风声,就说她伤重不治,已经瘐毙于狱中!尸体今夜便会按‘逆属’之例,扔去城外乱葬岗!”
貂蝉心领神会:“夫君是想……引蛇出洞?”
“不,”吕布摇头,眼中闪烁着猎人看到猎物时的兴奋光芒,“我是要让那条蛇,自己把头伸到我的铡刀下面来。”
子时,风雪骤然狂烈,鹅毛般的大雪席卷了整个许都,天地间一片苍茫。
许都南门的掖庭地牢后巷,几名士卒正抬着一具用破草席卷着的“尸体”,骂骂咧咧地准备扔上早已备好的板车。
就在此刻,一道黑影如夜枭般悄无声息地从墙头翻落,手中短刃寒光一闪,直刺那草席!
他要毁尸灭迹!
然而,他的刀尖尚未触及草席,四面八方,数十张早已张开的铁网从天而降,瞬间便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数十名身着赤色劲装的赤犁营精锐自风雪中现身,冰冷的刀锋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黑衣人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便被卸掉了下巴,堵住了嘴。
曹性亲自上前,从他怀中搜出了一卷用油布包裹的密令。
展开一看,上面是王必的亲笔手书,字迹凌厉,杀气腾行:“口不能开,魂不可留!”
更让他心头一震的是,从此人腰牌来看,他竟是虎卫军中的一名校尉,隶属于曹操最信任的近卫部队!
消息传回征北将军府。
吕布站在窗前,望着窗外那漫天风雪,仿佛能看到那条从王必府邸,一路延伸到司空府,甚至更深处的无形丝线。
他轻声说道,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告诉身后的貂蝉:“狗咬人,并不可怕……”
他缓缓转过身,嘴角噙着一抹冰冷的笑意。
“可怕的是,那条狗,清清楚楚地知道,它是在替谁咬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远处,颍川屯田那十七盏彻夜不灭的长明灯,穿透重重风雪,齐齐亮起。
这一次,那连成一线的灯光不再温和,而是凝聚成一道锋锐无匹的刀锋,寒气逼人,直指许都最深沉的黑暗。
这一夜,许都无眠。
当第二日的第一缕晨光艰难地撕开铅灰色的天幕,风雪渐歇,一卷盖着玉玺朱印的天子诏令,便已送至各部堂官的案头。
冰冷肃杀的金殿之上,百官早已列班静候。
一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朝会,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