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内,灯火如豆,映照着墙上一幅巨大的军事沙盘。
沙盘之上,黄河如一条蜿蜒的土龙,横亘南北。
河北岸,袁军的营寨星罗棋布,连绵百里,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
吕布负手立于沙盘前,高大的身影投下大片阴影,几乎将整片河南岸的区域笼罩。
他没有说话,但那股从他身上弥漫开的肃杀之气,让帐内侍立的侯成、曹性等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这股杀气,并非源于暴虐,而是源于一头被逼入绝境的猛虎,在找到猎物咽喉后,那种极致的专注与冷静。
沙盘上,代表袁军沿河补给节点的十七个红点,如今已有五个被黑圈重重圈起。
那是昨夜,在爆炸与混乱中被吕布军彻底摧毁或瘫痪的哨垒与浮桥锚点。
“夫君。”
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貂蝉一袭素衣,缓步走到沙盘旁。
她并未看吕布,目光径直落在那十七个红点上,仿佛在审视一盘精妙的棋局。
她从袖中取出一封用油布包裹的密信,轻轻放在沙盘边缘。
“郝萌的人,在半道上截住了缪尚的家仆。”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这是从他身上搜出的,送往邺城的家书。”
曹性上前一步,郝萌如今是吕布麾下最神秘的一支力量,专职渗透、暗杀与情报。
他本以为这位斥候统领只是潜伏在河对岸,没想到手已经伸得这么长。
貂蝉没有解释,只是将信展开,指尖在几行字上轻轻划过:“信中写得很明白,袁军粮道,七日一轮转。负责押运粮草的将领,多为河内郡出身的豪强子弟,平日里受河北世家大族的排挤,心中早有怨言。这些人……贪财,且畏战。”
她的指尖,如同一柄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剖开了袁军看似强大的躯体,露出了内里腐烂的脓疮。
最后,她的手指停在了白马津西侧二十里外,一处标注为‘废弃渡口’的地点。
那里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蓝点,代表着友军(曹军)记录中一支不足百人的袁军守备队。
“此处原是民用码头,袁绍大军南下后便废弃了。它不在主航道上,水流湍急,夜间多有暗礁,故而袁军只派了一屯老弱病残看守,以防有流民偷渡。”貂蝉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妖异的光芒,“他们戒备的是手无寸铁的百姓,绝不会想到,我们会从这里过去。”
整个议事厅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一个小小的蓝点上。
它就像巨人身上的一处死穴,微不足道,却又致命。
良久,吕布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低沉,仿佛从胸腔的深处发出。
他问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问题:“若我们不列阵,不擂鼓,像一群孤魂野鬼一样,在夜里摸过去……他们会察觉吗?”
这个问题,不像是一个纵横天下的大将问出来的,更像是一个顶级的刺客在规划一场暗杀。
貂蝉抬起眼,望向自己男人的侧脸。
她看到,那张曾写满桀骜与狂放的脸上,此刻只剩下冰川般的冷酷与专注。
她知道,这头猛虎,正在完成他最重要的一次蜕变。
她微微一笑,如暗夜中悄然绽放的昙花:“鬼,是不会有影子的。”
亥时三刻,月黑风高。
黎阳城北门悄然洞开,三百道黑影如流水般涌出,迅速融入了无边的夜色。
没有铠甲摩擦的金属声,没有旗帜招展的猎猎声。
所有人都卸下了沉重的铁甲,只着一身便于行动的黑色劲装,关节处用柔软的布帛紧紧缠绕,消除了任何可能发出的声响。
战马的马蹄被厚厚的棉布包裹,踩在冻土上,只留下一个个模糊的印记。
每个人的刀鞘、戟杆,也都用绒布缚紧,再无半点碰撞之声。
匠师李孚的巧思再次发挥了作用,他连夜赶制出三百双特殊的‘磁钢靴’。
靴底镶嵌着经过特殊处理的磁石薄片,在踏上冰面时能产生微弱的吸附力,让士卒们即便在光滑的薄冰上疾行,也能稳如泰山,悄无声息。
夜渡黄河,本是兵家大忌,凶险万分。
但在吕布的指挥下,这变成了一场寂静的死亡之舞。
三百人,分作三批。
他们乘坐着从袁军手中缴获的十余艘小型渡船,不摇橹,不划桨,全凭几名识水性的老兵用长篙在水下轻轻一点,便顺着湍急的暗流,如一片片落叶般向下游漂去。
他们完美地避开了河面上所有已知的袁军巡哨船的路线,在黑暗的掩护下,向着那处废弃的渡口悄然逼近。
第一批登陆的,是曹性和他麾下五十名最精锐的并州弓手。
小船还未靠岸,曹性已如一只夜枭,无声无息地翻身入水,冰冷的河水瞬间没过胸口,他却恍若未觉。
借着岸边芦苇荡的掩护,他悄然摸到了渡口那座简陋的木质了望台下。
台上的值更兵正缩着脖子打盹,口中喃喃地咒骂着这该死的天气。
下一刻,一支通体漆黑的羽箭,仿佛从虚空中生出,精准无比地穿透了他的咽喉。
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身体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早已等候在下方的两名并州锐士立刻上前,用早就备好的绳索套住尸体,缓缓地、不带一丝声响地,将其拖入了黑暗的芦苇荡深处。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如闪电,连附近营寨里的军犬都未曾惊动分毫。
与此同时,黄河对岸,袁军主营。
新接替颜良兵权的副将韩莒子,正召集诸将,厉声训示。
颜良是他的同乡兼好友,被吕布一戟枭首,此乃奇耻大辱。
他急于立威,更急于复仇。
“吕布匹夫,不过三百残兵,竟敢炸我浮桥,断我大军前路!此獠不除,我等有何面目去见主公!”他拔出佩剑,狠狠斩在案几一角,木屑纷飞,“传我将令!沿河防线,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再加固一倍!他吕布只要敢再露头,我必亲率铁骑,将其碾为齑粉,用他的人头,祭奠颜将军在天之灵!”
“愿为将军效死!”帐下诸将轰然应诺,士气高昂。
无人知晓,就在他们热血沸腾地誓师之时,一个负责给他们添水的伙夫,正低着头,悄悄将他们的布防调整,牢牢记在了心里。
这名伙夫,正是早已混入营中的郝萌。
他不仅窃得了最新的布防图,更在夜深人静之时,于那个偏远的渡口守军饮水的水井边,丢下了几只死掉的田鼠,并悄悄散播出‘对岸曹军营中已有瘟疫流传’的流言。
次日清晨,驻守废弃渡口的那一屯百人队中,便有三十余人捂着肚子,上吐下泻,以‘诈病’告假。
本就薄弱的兵力,瞬间空虚到了极点。
当第三批渡河部队悄然登陆,冰冷的刀锋已经抵近辕门时,营寨中的袁军才如梦初醒。
一名校尉惊慌失措地冲向战鼓,想要示警。
然而,他刚摸到鼓槌,一支利箭便呼啸而至,‘咄’的一声,死死钉穿了他高举的手腕!
剧痛让他发出一声惨叫,也成了营寨中最后的警报。
高处的暗影中,曹性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身后的十名弓手同时开弓,箭矢如雨,却不射人,专射旗杆的绳索与鼓架的牵索。
‘嘣!嘣!’
几声脆响,代表着袁军颜面的大旗歪歪斜斜地倒下,而那面能召集援军的战鼓,也轰然滚落在地,变得哑然无声。
“杀!”
直到此时,吕布才发出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冰冷的指令。
他一马当先,如一尊重甲魔神,轰然撞入辕门。
方天画戟在他手中,化作一道吞噬生命的黑色闪电。
左一挑,右一扫,辕门后的四名哨兵连人带枪被瞬间撕裂,血肉横飞!
他身后,三百黑衣死士如决堤的洪流,席卷而入。
他们沉默着,高效地收割着生命,手中的兵器划过咽喉,刺入心脏,不发一语。
这根本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残存的袁军士兵彻底崩溃了,他们面对的仿佛不是三百个活人,而是从地狱爬出的三百个恶鬼。
“鬼……是鬼!这不是人!他们是鬼!”一名校尉发出绝望的尖叫,丢下武器,转身就朝冰冷的黄河里跳去,宁愿被冻死,也不愿再面对那尊手持画戟的魔神。
一刻钟后,战斗结束。
营寨内,除了俘虏的哀嚎,再无半点声息。
后营的帐篷里,那个被郝萌‘请’来的细作缪尚,早已吓得涕泪横流,将自己所知的一切都抖了出来。
“将军饶命!夫人饶命!小的……小的什么都说!”他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袁军内部并非铁板一块!除了我们这些河内出身的,还有三位负责辎重后勤的校尉,都是颍川、汝南一带的豪强子弟。他们……他们平日里最恨那些河北人颐指气使,早就心怀不满了!”
貂蝉静静地听着,绝美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夫君,你看,”她轻声对吕布说道,“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为主公殉葬的。”
她取来笔墨,亲自拟写了三封匿名书信。
送给第一人的信,许以重利,声称只要他‘看管’好某批粮草,事成之后,曹公将保举他为一郡太守。
送给第二人的信,详陈利害,点明袁绍外宽内忌,败亡只在旦夕,如今弃暗投明,尚能保全家族富贵。
而送给第三人的信,则最为狠毒。
信中只说了一句话:‘你与缪尚暗中勾结之事,吕将军已经全部知晓,何去何从,由你自己选择。
’
一张用人心编织的无形之网,在夜色中悄然撒向了袁绍大军的腹心。
黎明时分,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亮了这座刚刚经历过血与火洗礼的渡口。
一杆全新的大旗,在码头的废墟上缓缓升起。
那是一面纯黑色的旗帜,中央用赤红色的丝线,绣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
黑,代表着他们来自深渊的绝境。
红,象征着他们浴火重生的决心。
吕布身披大氅,独立于码头边缘,任由冰冷的河风吹动他的衣袂。
他望着对岸那星星点点、连绵不绝的烽燧,眼神深邃如海。
他低沉的嗓音,在风中响起,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残兵的耳中。
“传令各队,清点兵甲,喂饱战马,休整两日……”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嗜血的弧度。
“准备迎客。”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北方的天际线上,三道粗大的黑色狼烟,仿佛三柄利剑,直插云霄!
韩莒子来了!
风卷起地上的残雪,如同一阵阵凄厉的哀嚎。
新占的渡口之上,一片死寂,无人擂鼓。
但每个人的心脏,都在胸膛里剧烈地跳动着,那声音,比这世上最激昂的战鼓,还要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