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之上,曹营宿将夏侯渊脸色铁青,他猛地一拍案几,怒喝声如惊雷炸响:“废物!军中演武,是为砥砺血勇,非为私斗泄愤!六人对一人,竟被兵不血刃地制服,尔等将我曹军的颜面置于何地!”
他目光如刀,狠狠剜向台下早已面无人色的胡车儿:“你,自诩勇力,却连兵器之魂都摸不到,只知恃强凌弱,辱我军名!来人,将胡车儿拖下去,革去力士之职,贬为马夫,即刻生效!”
两名虎卫不由分说,将瘫软如泥的胡车儿架走。
其余五名参与围攻的力士更是噤若寒蝉,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再不敢抬头看吕布一眼。
经此一役,整个许都大营,再无人敢对南库那位埋首于废铜烂铁中的前温侯,抱有半分轻辱之心。
敬畏,如新土般,开始在他脚下凝结。
次日,丁斐轻车简从,亲至南库。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默默走入那座简易的棚架。
眼前的景象,比数日前更加令他震撼。
吕布竟组织了十余名识字的俘虏劳役,正伏在几张拼凑起来的破木板上,用炭笔一丝不苟地描摹着什么。
他走近一看,发现那是一卷卷的竹简,上面赫然是《残兵图谱》四个大字。
每一页,都用精细的线条描绘出一件残损兵器的形制,从断裂的矛头到卷刃的战刀,旁边还用蝇头小楷标注着:损伤特征、材质辨析、修复法门、乃至回炉重锻的火候建议。
图文并茂,条理清晰。
丁斐随手拿起一卷,上面画的是一柄常见的汉环首刀,刀身中部有一道明显的弯折。
“注:此为格挡重兵所致,刀脊未损,韧性尚存,可冷锻校直,辅以淬火,锋锐可复七成。”
他看得眼皮直跳,又翻开一卷,是一支断了枪头的长矛。
“注:矛杆尚佳,可截断为标枪;矛头精铁,可回炉锻为箭簇三支。物尽其用,不费寸铁。”
丁斐倒吸一口凉气,他抬头看向那个正赤着上身,指导劳役如何分辨铁质的男人,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这哪里是在修补兵器?
这分明是在用最简陋的条件,编撰一部足以改变整个大汉军备后勤的宝典!
他抚摸着粗糙的竹简,良久,才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奉先,此书若成,可为司空省下冶铁万人之力,活士卒十万之命!”
就在丁斐为吕布的远见而心折时,一名身材瘦削、面带风霜之色的中年文士在库外徘徊良久,终于鼓起勇气,趋步上前,对吕布深深一揖:“在下李孚,原为冀州小吏,拜见将军。”
吕布放下手中砂石,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他认得此人,是袁绍麾下的降吏之一,平日里最是沉默寡言。
李孚不敢与他对视,从怀中取出一份用油布包裹的图卷,双手奉上:“小人久闻将军精于器械,愿献上此图,只求能在将军麾下谋一席之地,不至饿死于许都。”
吕布接过图卷,缓缓展开。
那是一副构造极为复杂的锤头图样,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数据,弧度、尺寸、配重,精准到了毫厘之间。
“此乃冀州‘震甲锤’的全图,”李孚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袁公麾下重甲精锐‘大戟士’,寻常刀剑难伤,唯有此锤,能隔甲伤人。此图包含锻造温度、锤头弧度、以及敲击频率三项不传之秘。小人侥幸,曾亲眼见名匠锻造,默记于心。若将军愿收容我等降吏,一同钻研,或可……或可造出真正能一击破碎曹公虎豹骑重甲的神兵利器!”
吕布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的“人器合一”天赋在接触图纸的瞬间便疯狂示警,他仿佛能“听”到这柄尚未诞生的战锤挥舞时,那沉闷而霸道的破风声,以及重甲在它面前如纸糊般碎裂的哀鸣!
他凝视图纸良久,仿佛要将每一个细节都刻入骨髓,最终,他抬起头,对李孚沉声道:“从今日起,你为南库副管,专司器械考据,所需人手、材料,自行调配。”
李孚闻言,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他双膝一软,重重叩首于地,声音哽咽:“李孚,愿为将军效死!”他退下时,那双沉寂了数月的眸子里,已重新燃起了名为希望的火焰。
当夜,参军傅干的府邸。
昏黄的烛火下,他执笔写下了《吕布言行录》的最后一句话:“观其治库如治军,驭人如御马,静而不躁,锐而不露。昔日所谓之莽夫,今日恐已非池中之物。”
写毕,他没有丝毫犹豫,将这本记录了吕布所有惊人转变的册子,一页页撕下,投入了身前的火盆。
纸张卷曲,化作纷飞的黑蝶,带走了所有可能引来杀身之祸的细节。
翌日,他上报给曹操的密奏中,只有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布仍安守其职,无异动。”
三日后,为庆贺南库整顿初见成效,丁斐自掏腰包,在库房前的空地上设下酒宴,犒劳所有劳役。
酒过三巡,气氛热烈,一名喝得满脸通红的军侯大声起哄:“听闻温侯有‘闭目听风,持戟不脱手’的绝技,何不再演一番,为我等助兴?”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叫好。
五名新选出的曹营精锐力士被推上台,各持一杆修复好的画戟。
香炉点燃,青烟袅袅升起。
比试开始,五人竭力模仿吕布当日的风姿,但很快高下立判。
战至中途,四人已因力竭或失误,画戟落地,相继败下阵来。
唯剩最后一名身材最为魁梧的力士,还在咬牙苦撑。
他脸憋得通红,握戟的手臂青筋暴起,剧烈地颤抖着,画戟的轨迹也变得越来越凌乱危险,随时都有可能脱手伤人。
台下众人却看得兴起,呼喝之声此起彼伏:“撑住!还有半寸香!别给咱们曹营丢人!”
那力士闻言,更是把心一横,嘶吼一声,竟欲强提一口气做完最后几个动作。
就在此时,一直静坐饮酒的吕布却忽然起身。
他缓步走到台前,在所有人错愕的目光中,伸出一只手,轻轻扶住了那名力士颤抖的手臂。
一股沉稳如山的力量传来,那即将失控的画戟瞬间安定下来。
吕布看着那力士几近充血的双眼,声音低沉而清晰:“香已尽,何必强撑?”
众人下意识看向香炉,那截线香不知何时已悄然燃到了尽头,只剩一缕微弱的火星。
吕布收回手,对着那最后一丝火星轻轻一挥,袖风过处,火星熄灭。
他转过身,面对全场,朗声道:“赢的人,从来不用等到最后一刻。”
一句话,如暮鼓晨钟,让全场的喧嚣戛然而止。
那名力士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任由泪水和汗水混杂着流下脸庞。
他看向吕布的眼神,充满了感激与敬畏。
丁斐抚着长须,缓缓站起,眼中尽是欣赏与笑意:“说得是啊……真正的强者,懂得何时收力,而非一味逞匹夫之勇。”
宴罢,他将心腹唤至身前,低声吩咐:“立刻拟一道表,就说南库整顿有方,废铁亦能变精钢。我亲自上奏司空,荐温侯暂领许都军械副监之职,统协三库修缮事宜!”
这道举荐尚未送出,但“吕布即将高升”的消息,却像长了翅膀一样,在许都大营的暗流中悄然传开。
深夜,月凉如水。
吕布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库房,正要推门,眼角余光却瞥见窗框上的一枚铜钉,被人以特定的节奏,轻轻敲击了三下。
这是他与貂蝉约定的警讯!
他心中一紧,顾不上换下满是铁屑的衣物,疾步奔向偏院。
院门虚掩,屋内烛光摇曳,映出一个绰约的人影。
他推门而入,只见貂蝉正对着一面简陋的铜镜,安静地梳理着长发。
她并未回头,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刘夫人今日午后摔碎了茶盏,罚我跪在院中,用手将碎瓷片一一捡起,扫了半个时辰的地。”
吕布的拳头瞬间攥紧,眼中杀意一闪而过。
貂蝉却仿佛毫无所觉,继续说道:“但是我笑了。”
她转过身,一双秋水般的眸子在烛光下熠熠生辉,静静地看着他:“因为我知道,你终于不再是那个只会提着画戟去砍人的吕奉先了。”
她的笑容,让他胸中翻腾的暴戾瞬间平息。
沉默良久,他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她摊开的掌心。
那是一片薄薄的铁片,形状不甚规整,却被打磨得异常光滑。
正是用那截伴随他耻辱的断戟尖,千锤百炼,重新锻打而成。
铁片之上,用粗劣的刻刀,刻着一个极小的、却清晰可辨的“蝉”字。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以后,我的兵器,只为护你一人而鸣。”
窗外星河璀璨,库房棚架上那十七杆修复如新的画戟,在月色下泛着森然的冷光,倒映在墙壁上,宛如一支整装待发、沉默无声的大军,静静等候着属于它们的黎明。
这份宁静,却注定不会长久。
次日清晨,天色刚蒙蒙亮,一阵急促而刺耳的锣声毫无征兆地划破了南库上空的寂静,瞬间传遍了整个营区。